小五

小五是我年幼記憶中唯一的影子。我記得那年的夏天他把臉貼在窗子上看我,也許很多人都不肯相信——不滿一歲的我記得他的樣子。那時候,他是個大眼睛小胖子,整張臉貼在玻璃上面,鼻子扁扁的像一隻小狗。我想,看見他的時候我一定是開心的笑了。

我上幼稚園的時候,小五已經是小學生了。我記得他蹲在院子裡的石墩子上面背課文,他記性不好,總是反反覆覆地背一句話,“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以後,我在自己的語文課本上找過這些文字,只是,始終都沒有找到。小五的媽媽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沒什麼文化,對小五總是罵罵咧咧的。於是,常常會見到小五的媽媽拿著個雞毛撣子在後面打他,而小五蹲在一邊抱著一碗麵條呼哧呼哧地吃。偶爾,還會抬起頭來看看不遠處的我,嘿嘿的笑兩聲。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什麼不哭,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很多年。我總覺得,小五就像是電視上的變形金剛,不怕打的。

小五對我很好,不像其他的大孩子,嫌棄這幫鼻涕還沒擦乾的小孩兒。那時候時興玩玻璃球。就是在地上挖幾個小坑,然後把玻璃球一個一個地彈進去。小五總是抓著一把玻璃球,自己留下兩三個,然後把其他的都給我。雖然我最後總是輸個精光,但我還是很高興地屁顛兒屁顛兒的跟在他身後。

很多年以後,在我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抽屜里的幾個玻璃球,拿在陽光下面看,晶瑩剔透的,映著童年的往事。

唯一與小五處在同一個階段的時光,是國小。那時,我剛上國小一年級,小五蹲在畢業班裡等待升入國中。那段日子裡我總是暗自歡喜,可以與他以一樣的身份出現。但事實卻與我的小算盤有了大大小小的不同。我總是疑惑,為什麼他的紅領巾總是皺巴巴的撇在背後,只在胸前耷拉著小小的紅色一角;為什麼他的書包從來沒有端正的背在雙肩上,而只是掛在右肩上,晃悠悠的;為什麼他的校服口袋裡面會偶爾窩著一張被拙劣的字跡修改了分數的試卷……他卻總是笑我,小孩子家家的關心那么多事做什麼。

有一陣子,我和他窩在他的小屋裡打遊戲機,那種很早之前可以插卡的電動玩具,足以讓我們消磨掉整個下午的時光。記得,彼時,我們狂烈的熱愛著魂斗羅,可我總是跟在他後面拖後腿,小五有時會很生氣的說,喂,你快點啊,要死了!我則總是大喊著讓他等等我。於是,很多時候,電視機里的紅藍小人沒在遊戲裡走多遠,蹲在電視機前的兩個人便打作一團了。

那時,電視裡熱火朝天的播著《機器貓》。放學後,我跟小五總是準時坐在沙發上等待那個藍色的大腦袋傢伙的出現,兩人湊了錢買一袋小浣熊的乾脆面。然後在僅有的四十分鐘時光里,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大人們總納悶電視裡那些有著一樣的圓眼睛的小孩為什麼能讓我們如此開心。似乎這是每個孩子的童年時光吧,孩子們總有著大人理解不了的悲喜世界,單純卻愛憎分明的感情在這樣複雜的社會裡又有多少人還能擁有?

對機器貓的喜愛,至使我總是發神經似的突然拉開寫字檯中間的抽屜看是否會有個大腦袋的傢伙從裡面蹦出來。但往往只是失望的又把抽屜推回去。彼時,總是在想,是不是只有大雄那樣的小孩才能擁有一隻機器貓呢?然後就很難過的想,為什麼自己不是個頑劣的男孩子。

很多個夏天的午後,陽光打在繁盛茂密的梧桐樹上,那些細碎的剪影就斑駁的灑了一地。我在屋裡寫滿一頁方格字,便抬起頭,從窗戶里向外看。小五胖胖的身體伏在院中的石台子上,右手左右晃動著,不知在畫些什麼。有風吹過的時候,樹葉沙沙的響個不停。我從屋裡溜出去悄悄地趴在小五背上看他在做什麼,小五卻總能在我把腦袋探過去之前把畫紙收起來。我笑他小氣,他打著哈哈叫我回屋裡學習。

小五升入國中的時候,我按部就班的在所謂的藝術學校里繼續著優等生的生活。只是,小五漸漸淡出了我的世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沒有再看見他蹲在院中的石台子上塗塗寫寫,也沒在見過他一遍一遍的背課文。他只是偶爾還會陪我坐在沙發上看機器貓咧著大嘴巴吃銅鑼燒,卻不再那么沒頭沒腦地笑了。他不再能如痴如醉的看完四十分鐘的動畫,而是在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視螢幕時,悄悄離開。

一日,小五說要教我騎車,我高興的應著出了門。我歪歪扭扭的伏在車上,無法掌握平衡,小五跟在車子後面,雙手緊緊地抓著后座,跟我說他在我後面,要我慢慢來。而天生平衡感不好的我,還是從車子上重重摔下來。哇哇地哭著,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肯再坐到車子上去。他只好作罷,一面笑我是吃不了苦的,一面又幫我拍打幹淨身上的泥土。於是,我終究也沒學會如何坐在腳踏車上掌握平衡,小五也沒再提及教我學騎車的事情。而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只負責坐在小五的車子后座上面,大聲說笑。他則常對我說,幸虧我沒有長成個大胖子,不然只是活活要把他累死。

彼時,尚不知時光會把我們帶去何方,覺得成長必定是件幸福的事情。

於是,我竟以為國中生便是成年人一般再無人監管了。小五的媽媽一如既往的罵罵咧咧,小五卻開始公然抵抗,我再沒見他被打過一下,他似是恍然間變成了高大威猛的男人一般,眉眼間儘是不容侵犯的神情。而我,卻不敢再跟在他身後討幾個玻璃珠玩了。

那段記憶對於我而言漸漸模糊,再記不起他究竟是如何長大的,是幾時那個憨頭憨腦的小胖子便消失了。時間仿佛只是在我搬了幾次的住處,換了數季的衣衫和漸漸堆滿若干紙箱的試題中溜走的。我甚至不記得,曾經居住的那處老屋是何時被翻修的,院中那方石台子是何時堆滿了雜物的;還有在很多個夏天遮擋在頭頂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是在什麼時候被人砍了枝幹,它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沉默不語,我竟看不出它而今是生是死。

好像我是被時光拋棄了,在一年一年中規中矩的生活中,我還記得機器貓是如何打開任意門把大雄帶回兒時的,而有一天再打開電視的時候,機器貓已經不再叫做機器貓了,人們把它稱作,多拉a夢;我還記得一塊錢一包的小浣熊裡面的水滸英雄卡,還有一張沒有集齊,而有一天,商店的服務員告訴我小浣熊已經在市面上消失很多年了。我還在夢裡,以為等自己按部就班的完成了學習的任務,小五還會趴在玻璃上看我,鼻子扁扁的大眼睛的小胖子,我其實已經很多年沒再見過他了。

十六歲下了雪的冬天,我站在國中學校的門口,看見小五遠遠的站在那裡,手中夾著一根燃了半截的煙。他戴著個黑色的棒球帽,穿了單薄的卡奇色外套,肥大的牛仔褲,褲腳拖拉在灰白的運動鞋上被磨的脫了線。我只是站在那裡,無法動彈,周圍很吵,雪大片大片的落下來,落在我的睫毛上面,很涼。小五看到我,把煙扔在一旁,走過來說,我來接你回家。

我坐在小五的機車後面,風很冷,刀子一樣的打在臉上,很疼。

我說,你去哪裡了?他沒聽見我的話,問我,你說什麼?我說,沒什麼。

其實我很想知道,那樣一段冗長的日子裡,他去了哪裡。我卻始終沒能問出口。我只是感覺,那一刻,我就在他身後,卻似乎相隔了幾個世紀那么遠。

之後一日,小五找到我借一本書。我們走在路上,他從口袋裡掏出煙來抽。他彎起左手擋著風,低下頭來把煙點著。我看著他,說,我能試試嗎?他突然停下腳步,皺著眉頭看我。良久,把煙遞給我。我學他的樣子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嗆得流了淚,卻死撐著沒有咳出聲。他又點上一根,一邊抽一邊看我,沒說話。我低著頭,只是感覺侷促。原來我無法一直追隨他的足跡,每個人的路只能自己靜靜地走下去。

一直到我踏入高中的校門,小五都沒再出現過。我常常懷疑他是否是我年幼記憶里的一個幻覺,沒有這個人,沒有曾經多少個夏天裡的歡聲笑語。

高中住校之後的日子裡,見到小五的幾率就像買彩票中頭獎一樣渺小。偶爾,我去老院子看望爺爺奶奶,總會問起他。老人往往一臉的氣憤,然後無奈地搖搖頭,沉默不語。

日子如往常一樣的過著,我扎在大堆的試題和教科書里,糾纏在紛雜微妙的人際關係中。我的生活似乎注定了要遵循著這樣一個枯燥無味卻被眾人報以希望的軌跡走下去,於是,漸漸的,我被那些鑲嵌在時間裡的一些瑣碎卻難以逃脫的事情包裹起來,就像一隻被困在繭中的幼蟲。變得目盲,失鳴。在看不清道路的黑暗隧道里獨自摸索著前進,難以言表的孤獨和恐懼只能默默隱匿在心裡。我開始變得沉寂而獨立,因為這樣的形態足夠用來在那些如海上漩渦般明明暗暗的人群間行走而不被捲入其中。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以為我忘記了小五。只是行走在校園的林蔭路上時,偶然抬起頭來,看見陽光穿過梧桐茂密的枝葉,還能恍惚的記起老院子裡的那棵這在頭頂的老樹。於是,我可以知道的關於小五的全部信息便只剩下了我淡淡的回憶。

這樣的平淡而艱澀的日子一直到高一結束的那個寒假裡。

新年的鞭炮聲縈繞耳畔的時節,爺爺去世。

醫院冰冷而狹長的走廊里,我看見小五。他戴著那頂黑色的棒球帽,穿了棕色的皮衣和肥大的牛仔褲。我走過去,站在病房門口,看見老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醫生站在他身旁做著最後的搶救。一旁的監護器上紅色的直線已經宣告了他的死亡。我眼睜睜的看著這樣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的消逝,沒有任何徵兆地突如其來的死亡。

之後便是充斥了哭泣聲,打電話的聲音,各樣人進進出出,醫生收走病房裡的藥品和儀器,床邊散落了一地白色的醫用藥棉和廢棄的注射劑玻璃瓶子……我只是滿心的空白,面對死亡時,滿心的空白。

我轉過身看見小五,他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臉。

翌日,老院子裡擠滿了人。我和小五呆在他的小屋子裡。他靜靜的抽菸,我坐在沙發上聽到外面起起伏伏的哭泣聲摻雜著遠處的歡愉的鞭炮聲,然後留下了眼淚。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遞給我紙巾,說,別哭了。

當死亡發生在這樣一個歡騰的節日裡,似乎一切都被捲入了一個奇怪的鏇窩裡。快樂的海洋中,我和小五坐在這樣狹小的一隅,被世界靜靜的遺忘。

那晚,我問他,不能回到從前了嗎?他看著我,許久,最後只是嘆了口氣說,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說,至少你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選擇啊,你沒有變成他們口中說的那樣,對嗎?他愣了一下,把手中的煙按滅。然後說,我選擇不了,可是沒想到你還能這樣看我。我看見他眼裡明晃晃的,然後走過去抱住他,說,我知道你沒變,我知道。

他很用力的抱住我,沒說話。

之後的日子又一如往常,我繼續埋頭在書山題海里,小五依舊如我預料的消失。然後,是一輪一輪的模擬考試,眼前充斥的全是成績單和堆在桌上似長城一般的習題。夏天的明朗陽光,秋葉萎謝,之後是淡漠的冬,然後又是春暖花開……生活這樣迴環往復著。我覺的自己是一株安靜生長的植物,一直嚮往著陽光最明朗的地方。小五則是我剛發芽時的那一陣風,風是不會停留的,我只是惦念那時的時光。

高考之後荒蕪的夏天,我在街上閒晃。恍惚間,在一個街口看見小五。他並沒有注意到我,於是,我這樣看著他走遠。

其實,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說,哥,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