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窗戶,我看見一隻金鈴子靜靜地伏在一盆早晚花的葉片上。要不是它輕輕揮動觸角,我幾乎就辨認不出它青綠、與花葉顏色極其相似的身子。我向前靠了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金鈴子。
一縷陽光從對面的樓角斜剪過來搭上窗台。它一動也不動,頭朝下靜靜地俯爬在葉片上。此刻,我看清了它細長的摺疊起來的後腿有多健美——自關節摺疊處始至腹部,它的圓潤的腿骨就像一件用翡翠雕刻而成的品位極高的藝術品——在陽光的映射下,隱約可看到那透明的淡綠中一絲絲的血肉。大自然,才是一個被我們常常給忽視了的傑出的藝術家呀——這時你不由不去驚嘆。
一點點秋風掠過,它細長而微微泛紅的觸角呈外八字輕輕舞動了一下便一動不動了。
然而,秋天來了,寒意在一點點加重,這隻金鈴子,也許正是受不了這漸重的秋風才從山坡上一步步撤離的吧。
不由想起《豳風·七月》中的詩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看來,這是一隻快凍僵了的金鈴子。
十分鐘過去了,我去看它,它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去看它,它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去看它,它還不聲不響地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此時,我才看清,它有一對圓圓的泛著紅光的眼睛,背上披著的綠色羽翎近乎有身材的兩倍長。長衣托在身後,極像一個滑稽演員穿了件很不合身的蓑衣在觀眾面前表演。羽翎與身體的接合處,有一道極具裝飾意味的褐色細線。
此後,直到那縷陽光從我家的窗台移向另一片樓群,我開始擔心仍然一動不動的金鈴子是不是真給凍壞了。我輕輕地吹了口氣,忽一下,它竟然從一片段預告葉跳向另一片段預告葉。葉片上幾隻針尖大小的蟲子被驚嚇得不知所措地跑來跑去。
晚飯後,我去看它,它已從花葉的一端移向了另一端。我伸出手指想捉住它,好讓它凍僵了的身子在我生有火爐的房間渡過一夜。可我伸出的手指還未向它靠近,它便縱身一躍從五樓的窗台上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驀然間,我心頭湧上一股無莫名的滋味。不是心與心的惜惜相憐,也不是杞人憂天的自作多情,更不是……我知道,我體內沉默已久的一根神經在那一刻突然就如同筆碰到紙而找到了一千個訴說的理由。
抓住一片段預告葉,就可能抓住一絲來自對方的溫暖和希望,這是一片段預告葉所給予這隻快凍僵了的金鈴子的啟示。而作為萬物靈長的我們,所能給予這隻金鈴子的又是什麼呢?面對秋寒的逼近,這只不曾發出一聲哀嘆的金鈴子,它讓我秋日裡的生活從此黯然失色。
夜色流水一樣緩緩地瀰漫開來,“唧——唧——”偶爾飄來的一兩聲秋蟲鳴叫,無由間給這個秋天的黃昏塗抹了幾許淡寞和虛無。我知道:在這由無數鋼筋水泥和玻璃構建的密不透風的城市,無論這隻金鈴子和它的夥伴是如何迅疾,都是不可能像兩千多年前的那群蟋蟀一樣輕易地登堂入室了僅僅薄薄的一層玻璃,它們便被永遠地隔離在一個遙遠的世界。
滿城燈火次第亮起,今夜,這隻金鈴子它將在這個城市誰家的屋檐下棲息?明天,它又將撤向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