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北京的小胡同,北京的小胡同也愛我,我們已經結下了永恆的緣分。六十多年前,我到北京來考大學,就下榻於西單大倉裡面的一條小胡同中一個小公寓裡。白天忙於到北大三院去應試。北大與清華各考三天,考得我焦頭爛額,筋疲力盡。夜裡回到公寓小屋裡,還要忍受臭蟲的圍攻,特別可怕的是那些臭蟲的空降部隊,防不勝防。但是,我們這一幫山東來的學生仍然能夠苦中作樂。在黃昏時分,總要到西單一帶去逛街。街燈並不輝煌,“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也會令人不快。我們卻甘之如飴。耳聽鏗鏘清脆、悠揚有致的京腔,如聞仙樂。此時鼻管里會驀然湧入一股幽香,是從路旁小花攤上的梔子花和茉莉花那裡散發出來的。回到公寓,又能聽到胡同里的叫賣聲:“驢肉,驢肉。”“王致和臭豆腐!”其聲悠揚、深邃,還含有一點淒清之意。這聲音把我送入夢中,送到與臭蟲搏鬥的戰場上。
將近五十年前,我在歐洲呆了十多年以後,又回到了故都。這次是住在東城的一條小胡同里:翠花胡同,與南面的東廠胡同為鄰。我住的地方後門在翠華胡同,前門則在東廠胡同,據說是明朝的特務機關東廠所在地,是折磨、囚禁、拷打、殺害所謂“犯人”的地方。冤死之人極多,他們的鬼魂常出來顯靈。我是不相信什麼鬼怪的。我感興趣的不是什麼鬼怪顯靈,而是這一大所房子本身。它地跨兩個胡同,其大可知。裡面重樓復閣,四廊盤曲,院落錯落,花園重疊,一個陌生人走近去,必然是如入迷宮,不辨東西。
然而,這樣複雜的內容,無論是從前面的東廠胡同,還是從後面的翠花胡同,都是看不出來的。外面十分簡單,裡面十分複雜;外面十分平凡,裡面十分神奇。這是北京城裡許多小胡同共有的特點。
據說當年黎元洪大總統在這裡住過。我住在這裡的時候,北大校長鬍適住在黎住過的房子中。我住的這個地方僅僅是這個院子的一個旮旯,在西北角上。但是這個旮旯並不小,是一個三進的院子,我第一次體會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我住在最深一層院子的東房中,院子裡擺滿了漢代的磚棺。這裡本來就是北京的一所“凶宅”,再加上這些棺材,黃昏時分,總會讓人感到鬼影幢幢,毛骨悚然,所以很少有人敢在晚上拜訪我。我每日與鬼為鄰,倒也過得很安靜。
第二進院子裡有很多樹,我最初沒有注意到是什麼樹。有一個夏日的夜晚,剛下過一陣雨,我走到樹下,忽然聞到一股幽香。原來這些是馬櫻花樹,樹上正開著繁花,幽香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這一下子讓我回憶起十幾年前西單的梔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氣。當時我是一個十九歲的大孩子,現在成了中年人。相距近二十年的兩個我,忽然融合到一起來了。
不管是六十多年,還是五十年,都成為過去了。現在北京的面貌天天在改變,層樓摩天,國道寬敞。然而那些可愛的小胡同,卻日漸消逝,被摩天大樓吞噬掉了。看來在現實中小胡同的命運和地位都要日趨消沉,這是不可抵禦的,也不一定就算是壞事。可是我仍然執著地關心我的小胡同。就讓它們在我的心中占一個地位吧,永遠,永遠
我愛北京的小胡同,北京的小胡同也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