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我是在某個黃昏來到這個世界的,如是我喜歡黃昏。夕陽西下,遠山如黛,鳥兒入巢,旅人暮歸,這樣的晚景,像青綠山水畫,明晃晃的,鋪在眼前,掛在腦際,常常把我打動得忘乎所以。

這感覺可能帶有感情色彩,且個人化,但並非與生俱來,追溯起來,與家鄉有關。我一直覺得生在那片土地上很幸運,雖然貧窮,卻有風景。遠山、近水、藍天、白雲、綠地、炊煙、農舍,都是城市人見不到的好景致。而河堤就是看風景的好去處。長長的、高高的河堤,屏障般橫在村後,好似一道山,說不清那般年紀的我為何就“深沉”,竟然喜歡登高望遠,上學、玩耍,走過河堤,眼光就都落在遠方。那時,連父親也不知道視野之外有什麼,我只知道遠方有座振風塔,村後的菜子湖通長江,其餘都只能靠想像。聽說畫在天邊的那一抹遠山就是江南,那兒有我從未見過的大姑一家人。據說那兒生產毛竹、茶葉、豬獾子,黃昏下的我便有許多好奇,心也常常飛向江南。

春天的黃昏,野外有數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兒爭奇鬥豔,各種各樣的蝴蝶兒、鳥兒、蜻蜓在空中編織著彩色的世界。裊裊炊煙冉冉升起,朦朦朧朧的與農人燒火糞的煙霧混在一起,到處都飄出做晚飯的香味。孩子們有的在打豬草,有的在討野菜,有的在放風箏,有的在湖邊用蝦趟捉魚捕蝦,還有的在草叢中翻筋斗……

夏日的黃昏尤其迷人,田野里黃了稻子,綠了秧苗,五彩斑斕。農人們趕“雙搶”,鷓鴣們忙下蛋。摜稻子的禾桶聲,忽遠忽近的知了聲,像收割的音樂跳躍在黃昏。那時節是暑假。父母和鄉親們都划船去了木嘰圩。我就在稻床上曬稻,下晚稻子收堆、揚耙、掃帚都歇了腳,一天的輕鬆就來了。河堤下,水塘像飄帶伸向田野,裝稻子的小船慢悠悠地歸來,先是黑點,穿過迷魂陣,漸漸地看見船了,再近就看清誰在划槳。當最後一抹夕陽血紅時,納涼的人,將涼床搬上了河堤。母親也呼喚我們回家了,村子裡便有了鍋碗瓢盆交響曲。

年少時,對黃昏的感覺多半這樣直白和明快,像舊小說里的白描的肖像畫。那時不曾想過黃昏後還有多少複雜的故事,也不知道這樣的黃昏在若干年後還這樣稀罕。現在閒暇時才覺得那樣的黃昏,有豐收也有歉收,有輕鬆也有沉重,它們與現在的黃昏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了。實際上我的家鄉發生了許多變化,有些風景已不存在了。人和事也漸漸遠去,可那一個個黃昏還濃墨重彩地刻在我吧腦海里,成了所有記憶的背景,越久遠反而越鮮亮。每當想起家鄉,山、水、人、物都凝固在黃昏里,塗上了明晃晃的底色。這顯然是錯覺,它只能說我的戀鄉情結一化作了黃昏的眷戀。

現在的孩子們總是說:“凡是遙遠的地方,對於我們都有一種誘惑,不是誘惑於美麗,就是誘惑於傳說;即便遠方的風景,並不盡如人意,我們也無需在乎。因為這實在是一個迷人的錯。到遠方去,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或許是我的年齡大了,腦子就複雜了,總想在直白的黃昏背後挖出點兒什麼,而黃昏的背後又有什麼呢?不過我還是覺得唯黃昏在一天中最為寶貴,哪怕現在的夕陽沒有血色,畢竟是夕陽,在它的餘暉里,有無數人在編織著不同的故事,但只要有心,同樣能找到裝滿稻子的小船。

我對黃昏的情感恐怕永遠都揮之不去。只可惜我無法表達自己的這份感動。於是我常常佩服那些作家,他們往往可以用文字描述自己想說的一切;我也常常羨慕那些畫家,他們可以用畫筆描繪自己留戀的一切;我還常常崇拜那些音樂家,他們可以用歌聲抒發自己的一切情感。而我只能一次次的感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