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與渡

一條船,蓄滿多少芳華景象;一灣渡,擺去多少流年故事!

過年的時候,回到老家,傍晚,天色已昏,我獨自走到湖邊,只見蒼黃的天宇下,寂靜的湖邊,橫著一條破損的木船,風浪把它吹過來,搖過去,發出嘩嘩的響聲,寂寞又單調,像在訴說著什麼。喔,這裡以前是一個渡口呢,現在已經廢棄不用了。這小小的木船,這寬闊的湖面,我是再熟悉不過了,我的童年及青春歲月曾經和它有過多少的交集。

“我和你把這船推到荷花盪里,摘蓮蓬,怎樣?”“好哇,順手再摘幾朵荷花,幾張荷葉。”

我在岸邊用力一推,手抓船沿,順勢一收縮身體,上了划動的小船,不用篙槳,扯著前方粗大的荷莖就能隨心所欲的在水面前行。

這是七月一天的正午時分。明晃晃的太陽,脆生生的碧荷,紅艷艷的姑娘,一望無際的湖水,我手持含苞未放的荷花,對著以荷為蓋的女孩,搖動,搖動著少年的心旌,蓬勃的野心,私密的甜美,向層層密密的荷叢搖出一片荷紅,那是我明亮的眼眸。

“這船能劃到哪兒?能到你讀書的地方不?”“可以哩!”“然後呢?”“然後就要上岸了。”“喔,上岸了,上岸了……“女孩眼睛凝視遠方,透著一絲憂鬱,讓我不解。多年以後,我才想起那遊絲般的憂思。

遠方的岸,有多遠?遙遠的岸邊,會有什麼樣的迷人景色呢?上了岸自然是不需要船的了,不需要守渡,擺渡,是不是覺得少了一份同船的相依相偎?此刻緊挨著的同渡人恐怕要比並肩行走的人更有依賴感,更能建立起對未來命運的共同體。“船”與“傳”音相諧,在一葉小舟上,彼此的心情更能迅速的傳遞,此時年少的感情,幻化出一湖氤氳。船中的少年蓬勃、絢麗的生命,與這正午湖面跳蕩的粼粼波光一起美麗,寂寞,憂傷。

“送你這朵荷花,好大好香!”“你知道不,故事裡說荷花是有魂的。”魂,我一驚!手中的荷掉下了一瓣,你把盛開的荷瓣一葉一葉的撕下,丟在船板上,那一船的美麗是不是你破碎的心魂!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詩經》)

夕陽落土的時候我們趕到渡口,孤船在岸,不見船老闆,大概是見天晚,收槳回家了吧。這幾華里的湖面,怎么過去呢?“我們划過去!“”你敢嗎?“”有什麼不敢的?”“好,上船!”

當所有的划船工具都沒有時,最希望的是來一陣風,扯上風帆,讓小船飄飄蕩蕩駛向對岸。“來風了,下舵!“

迎著風,站在船頭的你,鬢髮被水面的風撩起,你向上揚起的頷夾,在晚霞的映照下,勾勒出優美的輪廓,你明澈的眸子,凝視遠方,若有所思,若有所失。此刻,叫我怎么讚美你呢,用這一湖彩霞嗎?用這一帆風情嗎?

水中來了一陣小魚,它們一點也不怕人,逐著你姑娘的影子,時聚時分。

我掬起一捧水,遞給你,在你啜飲時,那隨指縫滴下的水珠,像一串珍珠,濺滿船板,也濺起我心湖的陣陣漣漪!

“哇,船偏離了航向呢。”“我這不是正對著那碼頭嘛?”“你先要對著碼頭的上方,逆風行一會,然後再順風跑,這才能到碼頭呢!”喔,是這樣啊。是不是感情的追尋也是這樣呢?先要逆勢鼓起勁兒往前側而沖,讓對方不太注意,大大方方的接納你,然後順勢一擺舵,直對目標,到達彼岸。丘比特的神箭也可以這樣轉彎後而抵達目的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今天的渡口,還有誰在守候呢?淒淒的風中,殘荷斷梗可曾記得昨天的芙蓉粉面?

“是誰把心裡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把紅豆改為紅荷最切合我此時的心情。我多么想像詩人一樣,把那季的紅荷碾成塵,在清風中看看,蒙蒙的塵霧中會不會幻化出你當初曼妙的身影來,“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火中等你”,等你,在有魂的荷影下。一世風華,一世懷想,少年的情懷就這樣一次次定格在綠綠的荷鄉水澤。

此時,這樣的渡口,這樣的木舟,就讓我想起達摩一葦渡江的故事。當年的他又渡了什麼呢?有人說他只渡了一棵蘆葦,有人說他只渡了他自己,也有人說他渡了一個“空”。那當初的少年,因了那個青春的季節,也渡了什麼呢?渡了一湖翠碧又紅艷的鏡像,渡了一種豐沛飽滿的情愛,在渡過了繁華落盡的歲月後,知曉了最終渡過的是紅塵萬象的空境。蘇軾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空”之後不是絕望,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蓮花之後的蓮實,飽滿而沉澱,是秋風中“一笑作春溫”的殘荷靜物畫,靜穆而安詳,是“誰叫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的暖意。

也許當年的摘荷擺渡,值不得今天用來驕傲,那美好的追訴與體驗,或許只是當時的我的單純的青春夢囈,無關對方,更沒有必要賦予那么多的哲思與寓意,但也正是這少年的嬉戲與同渡,這平凡的場景於個體生命而言就如大河轟響,海上日出,澎湃在、磅礴在生命旅程的山山水水。記憶中的木船與渡口一次次的把時光來回擺渡,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由彩色的油畫變成黑白老照片,定格在你月光斜照某個迴廊上。

青春無悔,不管是收穫到的純純情,還是沒有得到的眷眷的心,都是人生一世的浪漫奢華,在你灼痛之後,漸老之後,變成一顆珍珠,晶瑩光潤,讓你欣慰的說,春深似海,我終於也采了一滴,這一滴讓我擁有了世界!

“制薺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