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離開

又一次見證一個人的離開。

十天前,你的身體還結實得像一頭牛。你在菜園裡種菜,在灶火邊將柴一小塊一小塊放入燒得通紅的爐灶中,火光映紅了你有些蒼老的臉。你一言不發,神情專注而又散淡。沒有人跟你說話,連自言自語都是多餘。

大兒子在新疆塔城,小兒子在長沙打工,兩孫女讀寄學,一個月才有兩天假,還不定回來。原配早已去世,前妻離去一晃又是二十多年。

一棟房子,一個老人,就這樣孤單而又落寞地穿行於每天的時光。

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你起床、忙碌、睡下,又起床、忙碌、再睡下,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消失了又來,消失了又來,好像永無止境。

三天前,我見到你時,你已躺在一個長方形的紅漆盒子裡,永遠地閉上了你的雙眼。原以為日子很富餘,今天的日子消失在了地平線,明天又會踏著露水悄悄來敲你的窗,溫柔地喚你醒來。大約你也沒想到,這日子其實可數,數著數著,忽地就沒了;這日子原來是個消耗品,耗去一天便少了一天,一不留神,便戛然而止了。

你的年過八十的大哥來了。

你的雙目失明的姐姐來了。

你的弟弟從江蘇回來了。

你的大兒子從塔城回來了……

一向冷清的房子忽然熱鬧起來,在你的邊上,有人在敲鑼打鼓,在屋外邊的臨時棚子裡,有人在唱歌,外面的雨也下得格外的大,嘩嘩啦啦……你卻再也沒有睜開那雙有些昏花的眼,親人的呼喚也只喚來周邊人更多的眼淚。

天氣忽然變得冷了,雨下了一整天,仍沒停。

音樂伴著雨聲,在這原本只有你一個人留守的家中響起,震得似乎要把房子崩開。

你的大哥去年做了八十大壽,你的姐姐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每天仍能悠閒地等到日升月落,你的弟弟年過七十仍耳聰目明,打起桌球來不亞於年輕的小伙。

只有你急急地離開,來不及作任何交代。

見到我母親、你的姐姐時,母親已過了傷心勁,但那天晚上她仍固執地要守著你,誰勸也不聽。

我勸母親:“你年紀大了,就不要守了吧?”

母親的話簡短但明白:“我要!”

到了後半夜,天越發的涼,我又勸她:“你冷吧?別熬了,去困一會吧?”

母親不多話,只是說:“不冷,我不要困!”

母親當然明白,這是最後的一夜,你近在咫尺,前邊的紅漆盒子裡躺著你。過了這一夜,便是一個地上一個地下,從此再不相見。我看見母親渾濁的眼裡時不時有淚要溢出,我明白你的離去帶給母親的傷。

你的前妻來了。

與二十多年前相比,她老了許多,原先飽滿的面額也退去了紅潤,清瘦了不少。

她想來陪你最後一夜,你允么?當初,你跟她從新疆回來,房子還沒建好,她就跟一個建築包工頭跑了,從此再沒回過你的身邊。你也沒說過她半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鬆口,便是一輩子的的孤獨?

前妻跪在你前邊,說:“你怎么說走就走了?”

你已不能回答,我想,你如果能回答,你又能說什麼?有的人不要等也會來,有的人等得再久也等不來。前妻回到房中,忽然說了一句:“人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也許是感嘆你的離去,也許是感嘆她自己。

一輩子要怎樣過呢?你似乎別無選擇。

清涼的夜晚,有你的親人在陪著你,有兩個人在你身邊唱著夜歌,有跋在旁邊使勁地敲,震得人心裡一陣一陣地發緊。

半夜時分,唱著夜歌的一個人開始在你的前邊建糧倉。你的前邊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用木板圍成了一個長寬約一米的正方形,正方形裡面平鋪著白白的大米。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就在這米上用筷子建糧倉。筷子橫一根豎一根,交錯向上,漸漸壘成一個正方形的筷子架。只見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紅紅綠綠的紙用筷子圍起來,有的是用來蓋屋頂,有的是用來做牆紙。一盞茶的功夫,糧倉便建好了。有圍牆,有前院,花花綠綠,很漂亮。

然後他開始唱。讓你的守夜的親人一個一個在你的前邊磕頭,磕完頭,便從腰包里掏出一張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來放到桌子上。這些錢就是給請來唱夜歌的人的,因此,胖子這時候唱得格外賣力,誰放的錢的多,他也不忘在隨口謅出來的唱詞里說聲謝。

我掏了錢包來看,很不巧,今天的零錢在白天向你磕頭的時候用了一張,在晚上哭靈的人那裡用了兩張,現在只有一張五元的了。我想,五元就五元吧,心誠則靈。可是那胖子不幹了,大約他看我還像個讀書人,其他人都是十元二十元,多的還有五十元的給,我怎么能只給五元哪?我掏出錢剛起身,他立刻唱道:“美女在外賺的是大錢哪,可掏出來的怎只有五元錢啊!”他拖腔拖調,特意將五元重重唱了一遍。

我答他:“不好意思,我沒有零錢了。”邊答邊回到了座位。

他仍不依不饒,唱道:“美女在外有的是錢賺哪~,哪怕回頭再放個十元錢哪~”

我心想,放的錢多錢少不是隨主人的意嗎?怎么能如此明要呢。我不再理他,他仍在唱。滿舅見我不動,讓他的小女兒掏出兩張十元想交給我。我拒絕了,也來了拗勁,我沒有零錢了,難道還借人家的錢送給他?不給!

見我不為所動,他也沒轍,只好繼續下一個接著唱下去了。

家鄉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陋習?

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你的哀悼之心。

第二天,吃了早飯,雨停了。而你,也將走出這個家,走向你最終的歸宿。這輩子,下輩子,永永世世再也不回來!

哀樂又起。

你本可以日迎清風,夜賞明月,本可以將日子過得波瀾不驚而又穩穩噹噹。然而這些於你太過奢侈,你似乎受不起這如死水一般的沉寂日子,你內心的酸楚只有你自己看得見。前妻想回的時候,有人反對,你便不提,一字不提,寧願將孤獨在內心風化成繭,把自己包裹得雨潑不進。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你有愁嗎?沒有人知道。

你就這樣輕淡地離開,不聲不響,猶如生前,一個人的呼吸引不來眾人的目光。

哀傷飄落在風裡,拾不到它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