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平遙

重逢,就像約定好了似的;只不過,這次重逢的是一座城。

——題記

天青色的小雨淅淅瀝瀝,從天而降,清新的小雨在天與地之間勾畫了一簾水幕。不知不覺,我便回想起三年前:也是這般滌去浮塵的小雨,隨伴著我踏進平遙城的。往事空自知,記憶就如同煙與墨一般在眼前是幻是空的水幕上描摹出青古色的城牆,灰藍色的瓦片,充斥著傳奇的“日昇昌”,莊嚴威武的衙門,白銀帝國的輝煌和院門深處掩不去的愁苦離合。

正巧今天,近暮時分,又是用同一種方式,卻不在同一時間,但也似曾相識的方式迎接我,或許是平遙古城想用它特有的方式在我的記憶里鐫刻下更深的痕跡吧。倒也是一路上聽聞王潮歌導演的作品《又見平遙》,反響熱烈。我便也自嘆這不正是別有一番風味的“又見平遙”嗎。

風馳電掣的觀光覽車將我們一行眾人帶入了平遙古城的大街小巷。小巷裡肆意堆了些麻草枯木,再望上眼這片皴裂的土地——這是黃土的顏色——更是“表里山河”的顏色。兩旁的人家是老朽的由幾塊板子拼接而成的木門,所以不少早已缺損,爛腐。在小風細雨中就像年邁的老人,顯得“木訥古板”且“弱不禁風”。鮮有的是一戶人家的大門正敞開著,我也好奇,往裡瞥瞥——院中只是一道石砌屏風,幾盆花花草草罷了。微涼清風掠撫之餘,或許,這便是我對平遙古城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吧。

車停了,雨住了。

儼然,眼前古色古香的樓閣深深吸引著我,尤是那百十來盞燈籠,在夕陽燦燦餘輝的映襯下,就像百十來個熟透了的橙紅色的大紅柿子,分外誘人。原來,這是今晚住宿的客棧。匆匆趕上樓去,準備放下行李。打開屋門——屋子裡的家具全是木製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一切都欣欣然返璞歸真了。我走出屋來,立於廊上,向下鳥瞰——原來,周遭有亭有廊,原來這是個院子。院中還有桌椅,我心想若是酌一樽好酒亦或沏一壺香茶,且賞此良辰美景,豈不快哉!漸漸,天邊的黑色浸染了半片天空……

酒足飯飽,屋外早已是華燈初上。“大家一起上街逛逛吧!”也記不起是誰的提議,大家都一致點頭同意。我的印象里,北方人休息的都較早,恐怕街上的行人不會有幾個。北方的夜,還是多少有些許寒冷的,逛逛也好,至少還能多幾分暖意。就這么在小巷中漫步著,兩側的牆壁,多是用乾草和黃土製的土坯砌成,隱約還能嗅到土腥味。

不經意間,前方耀起星星點點的燈火。繼續向前,燈火越來越盛,不計其數的燈籠發出火紅的光色,連帶著微微泛黃的路燈,好似給夜幕上妝似的;幽愴無言的黑色夜空配上綺麗絢爛的人間煙火——“淡妝濃抹”,嘿,倒還真是總相宜。遠遠看去,燈火連綿不絕,亮徹街頭巷尾,像一條閃爍著王者霸氣的長龍。夜風習過,燈籠也隨之搖曳,而這炫目的長龍仿佛沉睡初醒,舞動爪尾,擺出一副狂放不羈的模樣,孤傲睥睨著它眼前的一切。

“哇!好熱鬧啊!”我小聲嘀咕。沒錯,與我想像的有很大的出入——這裡真的很熱鬧。街邊的小酒吧的霓虹燈投在地上不停變換的彩影,像極了搖晃的高腳杯里無意溢出的雞尾酒,好似還傳來香香裊裊的酒香呢。店裡的鼓手,傾盡全力地拍擊著鼓皮;“咚、咚、咚”的聲響震撼著聽見鼓聲的每個人,鞺鞺鞳鞳,我甚至覺得心跳聲都與這鼓點產生共鳴,急速而有力。鼓聲漸遠,繁華不減。而在璀璨奪目的亮光亮色中,吸引我的是街邊買賣小餅的一位紅衣黑褲的老人,從她面前如風似的走過的卿卿我我的年輕情侶,著裝前衛的姑娘小伙與她古樸的裳衣形成鮮明的對比,好似格格不入。走上前去,老人雖然鬢髮半白,但還十分精神。

“請問,這餅怎么賣?”我指著托碟中冒著騰騰熱氣的小餅。“嘗嘗吧!小伙子”老人面帶笑容,扔來一塊。一口咬下,外酥里甜,紅糖製成的糖漿,香溢滿口。於是,我毫不猶豫買下一袋“糖餅”,邊吃邊走。再次回首,老人依舊在那,不過喧鬧燈火中端坐的她,卻弗如城的一部分,絲毫不覺有哪處違和。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這是原汁原味的山西音。不遠處的打更人扯著嗓子吶喊,然後揮動鼓槌,用力擊鑼——接著便聽“砰、砰”幾響。聯繫周圍的青石路面,磚木門店,恍如穿越。

轉過街角,便是一間名為“紅布綠花朵”的店,在匾額下方還寫下了“如果不旅行,永遠是本地人”的語句。卸下行囊,歸於平靜,不錯,當心安歇,那個地方就叫做歸宿。店裡是針線繡成的飾品,尤是木偶,呆呆萌萌,煞是可愛。鄰旁是繡絲成巾,納布為衣的手工作坊。坊中玲琅滿目的紡物,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店內還有女工正在紡織,纖纖玉指輕輕掠過機杼,杼上的七色彩絲在空中劃出似彩虹般的弧線後,隨即像說好了似的,落入手中。絲線再攤在杼上,女工隨意撥弄幾番卻似輕攏慢捻,像極了彈奏古琴,餘下了一串“泠泠”弦聲……平遙城內的女子大都擅長針線,在街上轉悠,不少店前屋後,都有機杼聲傳來。這些心靈手巧的女子,既有五六十歲的阿婆,也有十四十五的初笄少女。絲線如流蘇般在她們手裡飛鏇,鏇出了傳承手藝,更鏇出了歷史的斑駁記憶。

不知不覺,已經七,八點鐘了。我們也決定回客棧去,可是無奈早已記不下來時的路,只能摸索前行。不知過了幾個巷口,才發覺我們迷路了。巷裡唯剩酒家,只能希望店主指路了。無奈門面太小,只得幾人踏進屋去。我便待在屋外,環顧巷內,不見了霓虹燈的斑斕多姿,僅存一盞如焰如火的紅燈籠。“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怕是對此景最確切的描繪了吧。燈籠,明在那裡,就似不滅的圖騰,古樸唯美,浪漫如畫。我思忖著——

時尚與古老,在這座平凡又不平凡的古城的每一個角落,生生不息。就像那霓虹燈和大紅燈籠,如果說霓虹燈是時尚的代表——不拘一格的想法與觀念,用一襲一襲的“風靡”“俘獲”詮釋新興的勢不可擋;那么大紅燈籠就是古老的演繹者,那是歲月的烙印和歷史的沉澱,光陰澄去污濁的雜質,剩下的僅僅是那份對於一切的單純樸實的執著。我相信它們彼此曾經有過激烈的碰撞,鬥爭,且還會繼續下去;但今時今日,這兩曲泛著不同色澤的主鏇律,儼然“交響”,奏出跨越時間、空間的靈動優美的樂章……

“看!他們來了!”——在店老闆指點下,我們終於回到了客棧。洗浴過後,我也閒不住,總想轉悠轉悠,坐上院中的石凳,欣賞晚風撫月的美景。未料,石凳已有他客。於是,邊嘆邊回。“別走,來坐!”石凳上的模糊人影朝我揮了揮手,我上前定睛一瞧:原來都是同行的自己人。我也樂了,愜意地坐在一張石凳上。桌上擺著幾碟乾果,還有一方略帶神秘的木篋。

“打開吧!”——獲得了允許。於是,我迫不及待打開木篋,篋中是一白瓷瓶,揭開蓋後,酒香四溢,氤氳襲來,沁人心脾。瓶身上書“竹葉青”——原來,問路酒家時,他們正好聞到了酒香,順便捎了一瓶。

酌上一樽,啜來幾口,暖和幾分,非醉勝醉。想來“竹葉青”還附了段趣事——古時,兩個酒莊夥計上門送酒,天熱難耐,於是開壇取酒解渴,喝下半壇,繼續趕路。遇見一竹林,林中有一溪泉,倆夥計便放泉水入壇,以此充數。不想,人們喝飲之後,盛讚其酒。掌柜就問夥計緣何如此,夥計道出了實情。後來,這家酒莊便以竹泉造酒,取名“竹葉青”。我也醺醺然沉醉在朦朧月色,靜謐燈火,淡淡酒香凝成的水墨畫卷里了。

當晚,我隨“竹葉青”的馥郁和木蘭香裊裊入夢,迷離間,微微燈火勾勒出一闕古城的輪廓,總覺著一切仿佛是那么親切,但不知怎的,隨後又漸漸陌生起來。恍如夢境,更似真實……

翌日,漾滿晨輝的窗簾喚醒了睡眼忪惺的我,感覺就像個稚幼的孩童,好奇地打量著眼前新鮮的世界。走出屋來,烏黑色的房檐被晃眼的朝陽光繡上一道燦燦的金邊——是個晴天。

街上往來人少,不見昨晚買賣菩提子的門鋪,刀削琉璃的巧手工匠,面制小食的攤坊……只是幾家剛好開門的小店,叫賣“平遙牛肉”的同時,泛漫出帶有濃濃酸意的陳醋味。偌大的一座古城就像上演《千與千尋》似的,白天,平遙人的時間多是給平淡無奇的土石片瓦占據了,顯得無奇;但晚間喧鬧非凡的燈火夜市詮釋了古城的“出奇”輝煌。

想著想著,不經意間,平遙古城的城牆就巋然橫在我的面前。三年前,天小雨,未登城牆。今個,也算了卻一樁夙願吧。若是將江南的明城牆與平遙的城牆相比,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明城牆飽含“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詩情畫意,而平遙城牆則是理直氣壯,毫不掩飾的鋒芒霸氣。城樓上一門門黑咕隆咚的炮膛子,則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模樣,直指天穹;仿佛要用它們所迸發出的勢不可擋,摧枯拉朽的力量,將城下所有羸弱者在硝煙中吞噬。歷朝歷代,自城建起,城上旌旗名號變過多次,唯一尚未改變的就應是這滄桑的平遙城牆,就應是這無畏風雨的平遙城。

接下來,我得追逐回憶了。

平遙衙門還是“堂廂門庭院圃間”的舊時景象,同現在沒什麼區別。只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衙門裡正演著情景劇——一介小民錢財被衙內官差強奪了去,無奈告官;縣老爺明辨是非,追回了錢財,將官差繩之以法。故事情節略顯簡單,卻也贏得圍觀民眾一致叫好。離開衙門,“日昇昌”是我們平遙古城的最後一站。

車停在“日昇昌”的門前,還是那看起來普通的門宅牌匾,不能和喬家大院相媲美。但是這家票號是富可敵國的白銀帝國的締造者之一,也更是晉商的中流砥柱。進了大門,漫步閒逛,園內物什好比久別老友,總需駐足。我最惦記的是後院的銅錢牆,總想看看,牆上的銅板可否拿出。再一次,來到牆前,注視牆上多年以前深嵌在牆內的銅板。伸出手,用力拉,拿不來。或許,這牆和它的主人是想告訴遊人:錢,身外之物;財,與生不來,去不帶走。歷史蕩滌過去,奔向未來;無論是喬家的大院,亦或雷履泰苦心經營的“日昇昌”,也都在歷史潮流中迷失且湮沒。

晌午時分,我們一行人隨馳奔遠去的車輪印,依依不捨的告別平遙城。溢出於心的是難以名狀的複雜情愫,匯聚,交織……

三年前,我與這座城相遇。現如今,我與這座城重逢。又見平遙,更多關注不再集中在景點上,而是感受這方山水的風土人情。慶幸的是,我感受到了平遙人對於他地來客的熱情,對於身為平遙人的自豪和對於生活的美好嚮往……

再見平遙!因為有緣,終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