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適逢五月,春末,陽光已有夏季夢幻的灼熱,葉間細撒斑斕的夢幻,上帝給予的玩物。還未到梔子花開放的時節,這個季節,仿佛只有綠色裝點寂寥的大地。月下獨有的絮語,合著風的嗚咽,撩起了夜的無眠。

枇杷葉獨有的紋路析透了生命、輪迴,成了時光漫長的伴友。江南女子的青黛房屋、杏花雨,成了一生流連難以捨棄的幻想。合歡扇破敗的流穗憶不起萬年的物事,只得沉寂,於此。

太多的故事沒有頭緒,沒有結局,於是就有了無數的猜忌。你的戎馬天涯,造就萬千黃沙,短衣射虎,沽酒西郊,這就是理想與現實最大的諷刺。什麼叫絕望,就是上天給了你夢想,給了你才華,卻一生不給你實施的機會,硬生生地折斷你的夢想。他在邊塞之地譜就的長相思,合著大漠深處的狼嚎,拂向了江南煙雨人家。風雪之中降生,隆冬正酣的孩子,他從未想過經過掙脫了光陰至梏,這個生命為萬千人寵溺、敬仰和嚮往。

對於廟堂,有人能堪破名韁利鎖,攜兩袖清風,隱居終南,任你天下風雪;有人卻一世沉浮,無力開解心結。功名是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岳武穆的岳家軍,毛伯溫的血戰袍。這些如神般高高在上的人物,是他的夢。他要的是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也許,命運真的對他露出了暌違良久的笑意。羅剎頻犯唆龍。康熙委派副統郎坦帶兵前往唆龍偵查敵情,他奉命隨往。邊塞之地沒有江南烏蓬搖曳的細雨,沒有京中的紅梅綻開。只有一頂孤氈,一點星燈。大漠深處的狼嚎總能勾起對故園的思念,月下的他和他們仍單純地織著美好的渴望,真好。

三年後,雅克薩之戰大敗羅剎。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戎馬生涯,後來,直至他離去也沒有實現那壯志雲飛的英雄夢,於是,他成了我們所熟知的濁世佳公子—納蘭容若。

‘家家都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他最陰晦的落寞,高高在上的孤寒,誰能知曉?世人皆嘆服他的家世、才華,可誰知道繁華的背後終究是淒涼。伯牙摔琴謝知音,世人都道我痴,可再精妙的曲子無人懂又有何用?人生若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我想上天終究還是眷顧容若的,梁汾是他最真的摯友。他們的《金縷曲》、秋水軒成了文人騷客中廣為流傳的佳話。為救兆騫,兩人奔波勞碌,一個承諾,五年的奔走擔憂。有些人,我們走不進他們的世界,只因他們太乾淨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太純粹了,我們無法企及,唯有膜拜。

與他熟識已然三百五十六年,夕陽影里,打板而歌。水雲榭里,圍爐夜話。聽他的“愁傷恨錯怨冷瘦,儂卿君妻我沈盧”;說他的“藍橋,畫扇,江南”;讀他的“雙棲蝶、木蘭花、眼兒媚”;吟詠、讚嘆、疼惜他的初見、當時和尋常。他是納蘭成德,字容若,小名冬郎。

少年從未相信自己會老去,當然,更從未想過死亡。哪怕明明知曉那是無法避免的神秘儀式,卻始終不相信在如此韶華之盛之際來臨。康熙十六年,暮春。盧氏死於難產,留下一子,名喚海亮。當盧氏離去後,容若的整個世界崩塌了,庭院的枇杷樹葉已略盛,樹下的人哪兒去了?

忽然想起有光的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自盧氏離去後,容若開始了他長達八年的悼亡。他的青衫濕,風吹燈滅,忽疑君到,成了漫漫時光最真的篆言。他的一片傷心畫不成成了歲月斑駁的痕跡。他在花下最悲哀的沉默,這座庭院無處不是她的影子,這座庭院又無處不存在她的氣息。他沉淪在回憶里,朝朝暮暮銘記自己不可忘卻,於是傷口永不結痂,血順著凌亂的傷痕緩緩流下。葛蔓纏繞著城邊的枯樹,孤墳孑然,夢裡草木深,九泉之下的你是否會孤寂?三載幽幽魂夢沓,是夢久應醒矣。待結個,他生知己。

江南的細雨多少也洗去了他淺薄的哀愁,當壚賣酒的江南女子一口吳儂軟語,泛舟湖上的姑娘笑靨如花。整個小城裡烏程酒飄香,滿城酒香伴著一池荷香。記憶中美好到不可觸碰的地方,往往是因為某一個人,盧氏之後,真正走進容若心中的女子—沈宛。但名動京城,滿洲正黃旗的公子卻無法左右自己的心事,明珠老謀深算,自然知曉容若的妻子必是皇親貴胄出身。而沈宛,只能淪為政治的犧牲品,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何如不相識。沈宛離去之後,明珠又為容若娶了一位妻子—官氏。

楞伽山的煙火擾亂世俗的糾葛,五月三十日,容若身感寒疾,隨後竟一病不起。病榻之上,他未曾留下一點詩詞。沒有人知道抱病的容若在想什麼。他來的時候,帶著納蘭家積累半世的榮耀;他走的時候,卻不想驚擾任何人。八年前,也是暮春,也是五月三十日,盧氏在這一天香消玉殞;八年後,容若選擇在這一天長眠不醒。從此,納蘭容若這四個字再無人應……而沈宛,卻還在江南遙望著京城的煙雲,聽歸鴉泣血,杜鵑啼血,卻流不出一點眼淚。不久後,沈宛產下一子,是容若的骨血,名富森,從此影遁江南,相依為命,直至終老。

盧氏和容若合葬於京郊皂莢村。風細細地撫著他的髮絲,再無了那個背西風,細數幾點春星的影子,生命是一場奇特的編年,而它的經史子集就是記憶。我一遍遍讀著他的詩詞,念著他的心事。淚滴落在熟宣上,暈開一片夢幻,提筆卻放卻無數惆悵,次夜無眠,唯有一曲長相思於耳邊輾轉。此生,君落寞萬千,折煞了千萬世人,若有來世,願君一世安樂無憂。

長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