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味道

父親出生在偏遠的農村,由於父親的家境不堪,他的兄弟姐妹都沒上過一天學,只有父親讀到高二。爺爺過世得早,我奶奶實在生不出法子再供我父親念書。17歲時父親輟學了,奶奶牽著他拜鄰村一位暴戾的老師傅學泥瓦匠,他每天拖著孱弱的身子,在老師傅每日地暴打下慢慢長大。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父親的手藝日臻熟練,體魄日漸彪悍。就有很多千嬌百媚的姑娘相中了我父親,媽媽的溫柔可人、溫良謙恭在父親心中泛起波瀾,父親的心裡濕漉漉的。

媽媽讀的書多,只要陰雨天父親不能出工,就央求媽媽給他講功課,媽媽講課不藏私心。黃了青草,綠了青葉,媽媽的知性敲響了父親的腦殼,父親的功課也風生水起,默默為自己的人生積攢力量。

小時候,父親每晚收工回家,我都能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嗆人的石灰水的味道。父親要抱我,我撒開腳丫子跑,說他身上的味道太難聞。他洗呀洗,就是洗掉身上的一層皮,也洗不掉身上那股石灰水味。媽媽看著父親失落的樣子,想盡法子哄我,讓我和他玩。父親看出我極不情願的樣子,只好尷尬地苦笑著。這時,媽媽總是一聲嘆息:“傻孩子,你還小,你不曉得,你爸爸身上的味道就是咱家的味道。”——是的,那股為了養活一家人而換來的味道,就是父親的味道。

父親出事時,我讀國小六年級。那天,烈日懸掛高空,地面蒸騰著縷縷熱浪,毒毒的太陽烘烤著我父親,他腳下一軟從四樓高的腳手架上跌下,父親住進重症監護室。

等我來到醫院,看到父親身上插滿各種粗細的管子,媽媽抱著父親的頭,緊緊貼著他的臉,一點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恣意的淚,在她臉上縱橫。

蒼老的奶奶輕輕摩挲著父親打著膏布的腿,愣愣地看著父親,反覆說著:“大熱的天,你少乾一天活到底能咋的?”然後奶奶昏了過去。

眼前的一幕霎時擊垮了我,我呼天搶地地撲在父親身上,呼喊著爸爸,爸爸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為所動。

那些天,我天天在醫院陪伴媽媽,照看父親。醫院裡瀰漫著刺鼻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從此,我再也聞不到曾經讓我十分厭煩的石灰水味原來是那么芬芳。父親成了我的天!

媽媽仰天長嘆:“孩子呀,你要記住,只要你爸爸身上還有藥水味,說明他就有希望。”——是的,那股濃烈的藥水味就是見證爸爸生命體徵的味道,就是父親的味道。

收了小麥,熟了玉米。父親在媽媽精心照料下,終於能拄著單拐蹣跚而行了。媽媽的眼睛像雨後的兩片綠葉,立刻鮮亮起來。那一刻,一院子的陽光,在父母的背後嬉戲追逐,一方小院有了動感。

父親成了瘸子,走路離不開拐杖。拐杖能絆倒的是父親的身體,卻不能絆倒他向上的心靈。農民父親通過了國家司法考試,無償地為農民工提供司法援助。每天小院裡蕩漾著孩子朗朗的讀書聲,那是父親正給留守兒童輔導功課。朗朗的書聲,隨同燈影搖曳到深夜。

父親拂去身上的塵埃猶如一軸水墨畫,雲淡風清地在塵世中展開。父親常常告誡我:命運無常。在生活中不要過多地展覽自己的痛苦,要快意生活。在滾滾紅塵中,笑如蓮花。

我記憶里的石灰水味和藥水味已隨風飄去,瀰漫父親身上的只有一股溫馨的太陽味道。

媽媽一聲感嘆:“讓知識多起來很容易,讓骨頭硬起來很難。男人就要有擔當,自暴自棄的人無論是誰也不能溫暖他荒蕪的心。”——是的,父親陽光而快樂著,他身上那股濃濃的太陽的味道,就是父親的味道。

前天,晚自習下課,我來到操場讓涼風吹一吹疲憊的大腦。突然,有同學急呼我:“你鄰居找你!”

跑到五樓,我僵在那裡。父親一臉汗水、拄著單拐依在教室門旁,正和老師說著什麼,他胳膊上的血染紅了白襯衫,腳下的是一個古古的蛇皮袋。黑壓壓一大群同學圍著父親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父親見到我,沒容我說話他已經拔劍出鞘:“你爸媽讓我給你捎點東西。”這句話太突然,像炸雷一樣咔嚓一聲將我擊中。“我是你鄰居”一下子撲面而來,讓我幾乎透不過氣,忽地穿越了我十四年的時光,刺啦啦烙進我心裡,無法褪去。

我撲過去抱住父親。對同學竭斯底里地叫道“他不是我鄰居,是我爸爸……!”同學不約而同地“喔”了一聲。霎時,氣氛像被冰鎮過,然後炸開了鍋,炸鍋的聲音很生猛,很刺耳。

我懷中的父親晃動幾下,拐杖摔落在地。他羞愧難當,樣子很猥瑣。臉紅紅的,紅得像被炙烤的蘋果。

我扶著父親來到宿舍,擦一把他濕漉漉的臉,父親的鬢角有了點點白髮,好似初秋清晨淺淺的霜。看到父親胳膊上流淌的血,我的心也在流血,不能想像舉步維艱的父親是怎樣爬到五樓的。父親的目光躲閃著我,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侷促地搓著雙手,目光游離,囁嚅著說:“剛才上樓摔倒了,擦破點皮,不礙事。”欲言又止很難為情地說:“孩子,你看這事讓我弄的,都怨我自作聰明,我給你丟人了……”

我本來是怕父親遭到同學的鬨笑而感到難堪,想安慰他一番,不料他卻為自己丟了我的醜而深感慚愧。我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痛。我知道父親想在同學面前幫我揉平那皺巴巴的自尊心——所有的疼痛,他只想一個人收著。

“爸,什麼都別說了。我能理解你說那句話的用意,我不怪你,真的。”父親的臉色漸漸得豐盈了。“爸,以後我缺什麼,星期天我回家拿,天熱路遠的別再往學校跑了,你就少操點心吧。”

“原說你母親來給你送蚊帳和被單的,這不是,傍晚咱村有人進城修拖拉機嗎,我死纏爛打跟著人家來了。我這就得回去,別讓人家等咱”我的心柔軟下來,一瞬間,幸福穿腸而過。

我攙著父親來到校門口,他哆哆嗦嗦地給我掏出一些錢。臨走,一再囑咐,讓我吃好。他說“現在你就像咱家的牛犢一樣,正是吃草的年歲。”忽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滑過心頭,愛在親情的湖面上吹起漣漪。

父親纖瘦的背影像一根沒帆的桅桿,漸漸消失在空蕩蕩的黑夜裡。靜夜裡,父親的拐杖敲擊水泥路的聲音很刺耳,敲得我心裡很痛。心底的疼痛,像秋日的湖水,柔軟綿長,催落了我的淚。——那晚,我失眠了,整夜都在咀嚼父親的味道!

父親的愛,一點一滴藏在細碎的生活里,潤物無聲,溫濕而芳香;

父親的味道五味雜陳,在我心中瘋長,將我的記憶烘烤得蓬鬆而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