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媽媽和奶奶收拾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圍在桌邊吃飯。偶爾幾句談笑聲,十分溫馨的氛圍。奶奶依舊話很多,透著久違的暖意,爺爺也依舊不說話,臉上卻有少有的笑容。

而這時,奶奶的聲音卻漸漸的低了下來,變為奇怪地低喃,進而演化成嗚咽聲……

其他人也慢慢放下了手裡的碗筷,望著用衣袖擦著淚的奶奶,餐廳明黃的暖光灑在奶奶的身上,淡淡的溫柔。

“奶奶……”

奶奶是一個很傳統的女性。我幼時完全是一副“野小子”模樣。母親又忙於工作,哪有什麼閒暇來管置我。於是便接來了老家的奶奶,照顧我。

奶奶很瘦,夏季里總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舊布衫。閃著光澤的短髮遮這部分黑瘦的皮膚,十分精幹。奶奶的鼻子很小巧,有著鋒利的輪廓,大概是長期暴露在陽光下的緣故,唇色接近於皮膚的晦暗。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她的眼睛,有些暗的眼白中是淺淺的瞳仁,談不上溫柔,但是有一種微小的力量。

那份力量,一直陪伴著我成長,在記憶深處紮下了根。

奶奶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她一生都不滿於和爺爺的婚姻。爺爺不善交際,又固步自封,和喜歡與人打交道的奶奶常有不和。吵架是家常便飯,有時還動起手來。瘦弱的奶奶常占下風,兒女們也不滿爺爺的做法,於是只好把奶奶接去大伯家住。而大伯長期不在家,大伯母又是個吝嗇的人,自然和奶奶產生了許多隔閡。剛巧我母親事忙,她便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那時也可能有了奶奶的個性,加之我又十分調皮,和母親經常鬧氣。記得有一回,母親發了很大的火,我直嚷著要去找爸爸,還把身上母親給買的衣服扔在她身上。母親怒火中燒,“啪啪”扇了我兩耳光,摔門而去。我又嚇又疼,哇哇大哭。奶奶也被嚇住了,但還是抱著我,拍著我的後背,嘴裡絮絮叨叨的說著話:“你要乖啊……不要惹媽媽生氣……她終歸是知書達理的人,教你總不會錯啊……”

在奶奶的懷抱里,我聞到了一股厚重的泥土氣息,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我漸漸停息下哭聲,安靜下來,望著奶奶有著細微皺紋的面頰和那雙帶著力量的眼睛。她見我不哭了,嘴唇便彎出一個弧度,露出糯米白的牙齒,輕輕地吻在了我淚跡未乾的臉上:“這樣才乖嘛,不要哭了,要堅強!”

接著,她會用生硬的國語講幾個故事給我聽,或是許諾周六帶我去公園。總之都是竭盡所能想要使我開心起來。

這樣的奶奶,是極普通的,卻可以溫暖我的童年。

奶奶十分擅長與人打交道。總是看見她和母親學校的老員工們聊得歡暢。多半是說著她有出息的兒女和我這個頑皮的小孫女。她從不把自己在爺爺那裡受的委屈拿出去和外人說三道四,即便是喜歡向我傾訴,她也挑揀著言辭。而我也漸漸長大,慢慢接觸到更多新奇的事物,也不再對她和爺爺的事兒感到好奇了,甚至連聽她傾訴的耐心都沒有了。在深夜,常常是她一個人暗自啜泣,而我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會感到絲毫的愧怍。

慢慢長大了,我也懂事了,學會了安慰奶奶。這時,我發現,她那曾經有著光澤的頭髮有了一片一片的白髮,而糯米白的牙齒卻變成了假牙,我這才意識到,奶奶老了。

更令我心酸的是,奶奶也學會了“堅強”,學會了把眼淚埋在心底,把委屈藏在心底,只顯露她明媚的一面給我們看。

只有我知道,深夜裡床那邊的顫抖是奶奶抑制不住的哭泣,我卻沒有辦法坐起身來,對她說一句:“不要哭了,要堅強……”

奶奶的一生都飽含著辛酸。她十七歲嫁給了之前從未謀面的丈夫,在爭吵中度過了大半生,晚年又操勞於孫輩們的成長,該是頤養天年時,又和兒媳產生矛盾。

她很倔強,從不願屈服於爺爺,卻也一直善良的維繫著自己沒有感情的婚姻,希望給自己的孩子們創造一個好的家庭環境。等到老了,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奶奶卻也放棄了對爺爺的怨念,只想和他好好過,不要成為兒女的負擔。

在這個萬家燈火照耀的夜裡,奶奶莫名的哭了,即使是壓抑著聲音,還是擋不住傷心的氣息蔓延。

我放下碗筷,走到她身邊,望著那雙陪伴了我十幾載春秋的眼睛,托住那份脆弱的力量,輕輕的說:

“奶奶,不要哭了,要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