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顆樹

那是一棵樹。

一顆普普通通的棗樹。

那樹生得十分纖弱——而且是那種老態龍鐘的纖弱。就好像白髮蒼蒼的老人立在那兒,風一來雨一下就要跌倒。可它終於沒跌倒,遇到七級地震也沒倒。

我已經很久沒去奶奶家了,也終於不記得那樹長什麼樣,長在哪兒,只記得樹上的棗,很甜。奶奶總是望著棗樹,笑著說,這棗樹是你爸二十多歲時種的,種完就去當兵了,種子還是從山上撿的。每年就這樹上的棗最大最甜,可香了。我不信,奶奶便用溝壑縱橫的手摘下一顆棗,塞我嘴裡,一咬,汁水橫流,果然很甜。

奶奶說,棗子的核子是硬的,咬不動,就像你爸當兵一樣,有骨氣。說道“當兵”二字還自豪的加重語調。我自然不知道這么多,但也知道,父親因為“當兵”很久沒回家了,奶奶竟然不擔心,真是奇怪。奶奶又說,這棗樹是你爸親自種的,你爸想家了,棗才那么甜。原來是這樣,我於是對這樹產生了莫名的敬意。

棗這么甜的原因,是父親想家了。

父親愛吃棗,尤其是那種青綠色帶點微紅的棗,很脆。但每次吃完都只會咂咂嘴,不說好吃也不說難吃。我問父親,你是想家裡的棗樹嗎?奶奶特別愛吃你種的那顆樹上結出來的棗子。父親一愣,笑著說,那顆樹啊,那顆樹上的棗可不是最好吃的,還有點苦。苦?我疑惑不已,沒有啊,我覺得挺甜的。是嗎?父親大概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纏下去了,敷衍的說道,或許吧。然後就一直盯著窗外飄逸的柳枝,若有所思。

原來父親真的想家了,是想吃樹上的棗子吧。

那年,大地發怒了,怒的掀翻了奶奶家的屋子,掀倒了大山上的石頭,碎石骨碌碌的滾下來,砸到很多樹。那天,父親從千里外的奶奶家回來,陰沉著臉。是砸到棗樹了嗎?我想,這次大地發怒了,怒的不輕,肯定把棗樹連根拔起,沒準父親就是因為這個才生氣的。然而,多年後我又回到奶奶家,順著阡陌小道,走不遠,便看見那樹。它屹立在小道一側,滿目蒼涼,卻依舊淡然的看著眼前風景。我曾認為它所生長的土地會是“城春草木深”,它卻給我“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震撼。

起風了,風吹落幾片葉子,飄到地上。落葉終會歸根,樹呢?那是父親第一次和我一起去奶奶家,棗樹卻不結果了。奶奶說,棗樹累了,你爸爸回家它就不結果了。奶奶又說,這樹這么頑強,是因為有根。奶奶老了,看著棗樹卻還想看著孩子一樣,一臉慈愛。

棗樹也老了嗎?

奶奶開始忘記說過的話,卻忘不了每次經過棗樹時,都要轉頭講著父親的故事,棗樹的故事。我不厭其煩的聽著。

“你爸小時候可努力了,經常是班裡第一……”

“這棗樹是你爸當兵那年種的……”

我回頭望望棗樹,樹幹已是滿目瘡痍,只有那綠葉颯颯的落。它佝僂著背,凝視遠方,好像“意恐遲遲歸”的慈母;它枝繁葉茂,仿佛等待離家的人兒。

有那么一棵樹,默默地立在那兒,等著你,陪著你,卻不聞不問;有那么一棵樹,向遠方眺望。它度過寒風的瑟瑟,酷暑的沉悶,狂風的悽厲,大雨的錘擊,它不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直到那天,微風吹來,葉落如雨。因為它看見它所思念的人,從它的身邊經過。

回來吧,孩子。樹想。

奶奶望著樹,笑了,父親卻幾乎要哭。

我想,那時,樹也笑了,很高興,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