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們回來過年

等你們回來過年

□王  堯

21歲那年,我離開老家負笈江南念書。和現在的大學生比,我上大學的年齡顯然大多了。即便是那樣的歲數,但我父母親幾乎還是把我當孩子,不知叮囑我多少話。我提前一天往縣城,翌日大早坐車去蘇州。出門的時候,母親說,等你們回來過年。說“你們”,是因為大弟弟也是那一年去南京讀書,兄弟仨,兩個出去了,再過兩年,小弟弟也出門讀書了。

等我們回去過年,這一等就是半年。時間是熬過去的,不必說半年,更長也不是問題,在鄉下最容易熬過去的就是時間。但跨過空間卻很難,甚至沒有什麼可能。從江蘇的東台到蘇州,坐汽車是大半個整天,早上八點出發,下午三點到達。花這點時間不算什麼,但父母親就是不能輕易地從東台到蘇州。那時一張單程車票不到4塊錢,這個數字不僅對我父母親,對我們那個村上的人來說,都是個不小的數字。上世紀80年代初的蘇北鄉村雖然開始有了點生氣,但貧困仍然隨著日出日落,沒有作息。我到大學報到的當天夜間,同室的一個江蘇如皋縣的同學由他父親陪著到了宿舍。他告訴我們,他父親凌晨就起床了,騎腳踏車從如皋把他馱到了蘇州。不坐汽車,省下了3塊多錢。所以,讀大學四年,很少有家長到學校來看自己的孩子,也很少有同學會在學期中間回家。我們都等著回去過年。

寒假終於放了。提前訂票時我盤算了一下,如果坐車到縣城,需要到表姐家住一宿,第二天才能回家,既折騰人家也折騰我自己一夜;我索性買了去安豐鎮的車票,到那裡再轉汽車,順著安豐到時堰的安時路,中途下車再走一段路,前後大約一個小時就能到家門口,就能坐在家裡吃晚飯了。訂好票,我就寫信給父母親告知自己返鄉的日程。那些年的寒假短,20天不到,而且放得晚,差不多到了臘月底。我到安豐鎮時,小站的公路上擠滿了人,我下車後的第一趟車怎么也擠不上了。又等了一個小時,從縣城路過來的汽車,在小站停了,門沒開。賣票的工作人員和司機說了幾句,車就開走了,車廂已經沒有再上去一個人的空隙。這是最後一班。我提著一包行李,裡面是帶回來看的書,準備過年吃的一盒麻餅、兩盒雲片糕和半斤軟糖。

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小站的人都走光了,我還站在那。三十里外的村上,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弟弟都在等我,我知道他們都在等我。但沒有電話可以打給他們,告訴他們我沒趕上汽車,我不知道怎么回家。小站周圍的燈亮了,如果正常乘車,我現在應該在自己家的燈光下。有箇中年人推著腳踏車走到我身邊,問我去哪,說他可以送我。我問他多少錢,他說快要過年了,就3塊錢吧。我再問可不可以便宜點,他說不能夠再便宜了,快過年了,工錢不一樣。他還說,現在是回鄉過年的高峰期,你即使等到明天早上,從縣城過來的車也不一定會停下來,這裡不是始發站,何況你在鎮上旅社住下來又要花錢。我出去讀了半年書,讀了半年《現代漢語》,國語仍然不標準,但回到家鄉時一下子又沒有能很快恢復講方言,這人肯定以為我是外面工作的,所以不肯還價。但我口袋裡確實只剩下2塊錢零幾分,坐不起他的腳踏車。這人看我不吭聲,就失望地走開了。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楚,我到底步行了多少時間,終於走到了村口,走到了家門口。凜冽的寒風最初還能穿過我的心扉,但很快從腳底開始升溫,背後逐漸有汗。我慶幸自己這學期沒有錢買皮鞋,去蘇州時我帶了一雙涼鞋、一雙布鞋和一雙球鞋。從蘇州出發時我就脫下布鞋換了球鞋,我知道家鄉剛下過雪。如果像現在這樣到哪穿著皮鞋,那天夜間我肯定走不了那么遠的路。軟軟的鞋底貼著沒有完全凍僵的地面,我始終快速地走著,我的膝蓋知道,半年的等待能否儘快地終止完全取決於我的步伐。我左右手不時換提背包,手累了就把背包擱在左右肩膀上。三十里路,我在東頭,父母親在西頭,等我走到村橋頭,就到家了。

我聽到有人在橋南叫我的小名,然後又朝橋北喊:“厚平回來了。”是我大姨的聲音。

“王堯回來了。”母親在橋北應聲道,她不喊我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