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笑

打能記事起,沒見過父親對我笑過。在我尚未離開那個家之前,心中的夙願之一,是努力表現自己,殷切期望哪一天,父親能像現在世間眾多父親那樣,拍拍我的背,拉拉我的手,親切、鼓勵、信任地笑一次,或者在我某一次愚蠢的失敗面前哈哈大笑一次,抑或望著我的背影得意地微笑一次,在我無意轉頭的瞬間能抓住,然後心中的天會晴朗怡人,憑空收穫一身溫暖。

為這個夙願,我竟從少年努力到青年。沒上國小(60年代家那邊一般9歲上一年級)時,跟母親學會了做簡單的飯菜,且常常單獨做好飯菜。能幹好家中開荒地里的絕大部分農活,出去玩耍常要背著筐拿著鏟,撿回一筐糞或拾回一筐柴。積極主動給父親打酒溫酒。勇敢地將欺負妹妹的壞小子打得回家搬他哥哥父親。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鬧革命,為增強體質耐力,投到體育老師門下,苦練展臂踢腿翻跟頭,起早貪黑練長跑,中學運動會常拿長跑第一。寒暑假,去父親上班的單位打臨工,力氣小些一天掙八毛七分錢,年齡大些,一天開一元二角三分,用來補貼家用。到處收集、借閱、換讀小人書、小說,頗有愛不釋手的樣子。趙一曼、劉胡蘭、江竹筠、金環、銀環、林道靜、狼牙山五壯士、抗日投江的英雄八女,楊子榮、郭建光、劉文學、李向陽、桃園三英雄、水滸一百單八將------塞得滿腦袋瓜是十分崇拜的偶像英雄,連做夢都能夢見,作文水平跟著提高,能貼到教室房山牆上的學習園地。政治面貌由少先隊、紅小兵進步到共青團員。僅僅是數學、俄語常得零蛋,遮遮掩掩想必是躲過了十分吃力忙於全家謀生餬口的父親的發現。

如此努力,如一塊久旱乾渴的土地,眼巴巴盯著頭頂上那片飄來飄去的雲,哪天灑下幾滴甘霖,滋潤我的心靈。那“雨”硬是沒下。19歲那年,扛上木箱子,一片鑼鼓聲中,坐上披著紅花的卡車,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至於未竟的夙願和逐漸生出的對父親的失望、不滿對立,都打包帶走。祈願母親生出我的時候,父親當時是訝然含笑回應我的啼哭的,果然那樣,我會對父親多一分感激,通常的人,面對自己撒播的種子發成的萌芽,應該是驚喜的。這惟一的,並未得到證實的安慰,藏於心底甚是久遠。

因賭氣、也不願面對父親那張令我失望的臉。連續兩個春節沒回家,留在村里過革命化春節。那時提倡,“心紅”“志堅”(註:心紅:革命的紅心;志堅:革命的意志堅如鐵、硬如鋼。大意如此),紮根農村鬧革命。父子之間事小,表現、進步事大。東北年三十的夜寒冷,連星星也凍得不愛眨眼,在哪戶貧下中農家混頓年夜餃子,回到小土屋,點亮煤油燈,加幾把秸稈暖熱土炕,躲到被窩裡開始翻騰思緒。

父親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生長在解放前,工作在紅旗下。如一件作假的古瓷瓶,有半截老舊的瓶底和瓶身,後燒造接上一截新身。舊的家長觀念潛伏在骨子裡,新社會的觀點嫁接在上半部。父親臉部的皮肉常繃得很緊,韻隱著一層愁苦,嚴肅陰沉。這種臉色狀態是在關上家門,面對一幫歸他管的女人:有母親、姐姐、還有我身後一串依次小兩歲的妹妹。當然,還有我這個男人,他的親兒子。推開家門是對面的鄰居,人家最普通的招呼,能令他笑得額頭、眼角、臉頰,出現不少的橫溝豎溝,多嘮幾句,那笑意滿溝外溢。有客人來家如此,走出家門遇熟人如此,到單位仍如此。

父親是我家這個“王國”的“皇帝”。全家會看臉色的人都戰戰兢兢、聽他每天上班前,繃著臉,眉梢一立一立地,低沉著聲音布置工作。大體是中午、晚飯吃什麼;放學後乾哪些地里的活和家務活;誰去拿好糧票、豆腐票,或者肉票、糖票的購買什麼。每每隨著他上班的身影離去,天的晨曦好似更亮,一家人的臉都輕鬆歡喜。

家中的北炕,最暖和的炕頭歸他睡,依次是母親,最小的妹,倒數第二小的妹。家中的南炕炕頭是姐,然後是我大妹二妹三妹,剩下不暖和的炕梢,是我的一褥之地。吃飯方面,不是過年時如果菜里有點蛋塊肉片,自是母親挾給他碗裡,他會再次分配,大多的時候、大部分到年齡小些的妹子碗裡,儘管我饞的嘴角流口水,眼睛盯得有些發酸,多是沒用。明知沒用,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盯著,任饞涎口中泛濫。偶爾碗裡也會落著個星星點點,或許是蛋肉多些,或是“皇帝”也有糊塗或惻隱之心轉向,原因不得而知。

懲罰過錯,這“皇帝”是位暴君。不給笑、嚴厲、不分給塊大些的蛋肉,也就罷了。打我是最令我害怕的,是難忘的,也是遺憾的。他每每去送告我狀的人,還是一臉的謙卑含著不少的笑,家門咔啦一關,人一轉身,不亞於川劇變臉,眉梢立起來了,瘦黃的臉發青發白,臉上肌肉緊繃如剛擰好的粗大麻繩,看那脖頸僵硬的程度,想來都很難轉動。不論有理無理,不容爭辯,輕者拳腳,重者木棍招呼。導致我後來在外打架、惹事,總是做好挨兩頓揍的準備,“皇帝”這頓是必須的,外邊這頓就沒準了。不能容忍的是打我母親,我認為家裡最為辛苦的、最善良、最怕他,最孝敬他的是母親。冬天給他溫酒,酒瓶炸了,嘴巴立馬糊到母親臉上;早起,母親拉起我做飯,昨晚我穿潮濕的膠鞋放到爐坑烘乾,母親忘了,透爐子生火燒了幾個洞,大巴掌又招呼到母親臉上。巴掌過來時,那種毫無顧忌的力度,那種突然爆出的聲響,導致母親的一陣驚愕、愣怔,好一會才含著眼淚發出諾諾的一句;打我幹啥呀!小的時候我陪著母親害怕,大些敢梗著脖子怒視他,並背著他鼓勵母親跟他離婚,再大些敢發聲怒叱,再大些挺身護衛,且發出言語威脅,說些等你老了對你不好的話。

平心而論,父親對家中的女孩子是優待的,罕見打罵。過年那幾天,臉上偶有笑容,但總覺得那笑有些苦,有些擠出的笑,仿佛是笑給那年的,笑給那過年的日子的。不給我笑臉,是因我惹禍太多?細數我也是“罪行”累累;今天掰了人家園裡的青玉米棒子,啃著甘甜又解渴又解餓;明天偷附近地里的甜瓜,後天摘人家的西紅柿、茄包子,用來添補總有飢餓感的肚子。是家裡人多嘴多,42元的工資要養活八口之家,貧窮和愁苦把父親壓的?是爺爺就那樣管家,遺傳的?是恨我不爭氣?棍棒底下出孝子?是我經常和父親辯論多唱反調的結果?至今想不明白。

父親到鄉下看過我,表情依然如故,對我繃臉對人笑。後來我當兵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沒有探家。探家時已是副連職,特意穿上四個兜的幹部軍裝,想嘚瑟顯擺給父親看看,又想辦法買了兩瓶茅台,一條中華,一部《熊貓》牌收音機,去孝敬他老人家,這些沒有換來他對我的笑,只是眼神少些嚴厲,眉梢不那么一立一立的。

此後,因工作關係,再沒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在一個雪天冰地的冬季,父親帶著對家人慣有的那臉嚴肅,繃著那臉僵硬的肌肉故去。我有時回家看母親,母親說:你父親笑過你們,笑在心裡,笑給別人時,包含著對你們這些孩子的滿意、得意。還記得那幅大照片嗎?母親用手指向牆壁掛過那張照片的位置。那是一張一米多長,一尺多寬的照片。因老屋的牆壁陰濕,我把那張照片收起了。1977年5月份,所在部隊出色完成黨中央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會議保障,中央領導決定接見部隊部分人員,我有幸在人民大會堂被接見,併合影留念。照片前排坐著;華國鋒、鄧小平、李先念、葉劍英、紀登奎、汪東興、李德生、陳永貴、吳桂賢、蘇振華、王震、余秋里、谷牧等當時的黨和國家、軍隊領導人。坐著的領導人身後立著六排挨得緊緊的軍人。母親說:那次你探家返回部隊,你爸將茅台酒藏起來一瓶,後來帶回老家去了。找單位的木工做的照片鏡框,裝好照片,抱著、扛著去了單位。人家說老黨頭你扛的是什麼?是我兒子的照片。拿過來,看看、看看。你爸巴不得人家好奇、要求看看。就立馬放平相框,展給人家看。一排排立著的軍人只照到一張臉,臉上部是一樣的帶五角星的解放帽,和脖頸兩邊的兩片領章,臉也就指甲大小,密密麻麻,你爸一眼就能指出他兒子的臉。一個上午,扛著照片專往有人的辦公室、有人幹活的地方走動,把中華煙都發掉了二盒。照片掛在家中,來客自是感性趣,你爸總是笑著指點他兒子的位置。

母親根據父親的述說,靠自己的理解,描繪一幅父親對我、因我的笑。我相信,那是一次,或是一場,半天,乃至持續十天半月,想起來就開心地笑。那是自心底、骨子裡發出的笑。唉。好在我走入社會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不少貴人相助。否則我混得一身負能量,不知能否得到父親給予我的笑。真是可憐那個時代像父親那樣的中國父親的心啊。

唉,這老爺子,這頭“駕轅”的“騾子”,拉著一大車,大張著嘴,等吃要穿的男女老少,還要贍養老家的奶奶。就那么對外人笑著,對家人苦著臉、繃緊那滿臉的肌肉、梗著脖子前行。還時不時回頭“嘶叫”幾聲,威脅、恫嚇著我們,還要暴怒地“尥”它幾“蹶子”,懲罰錯者。他硬是一步一步踏過了無數的溝溝坎坎,扛過飢餓、寒冷、疾病、貧窮,讓他的孩子們能享得今天的生活。

當我挑起父親的擔子,也上套駕轅,經歷坎坷磨鍊之後,終理解了父親些。但願貧窮、苦難,或恨我不成鋼,是導致父親如是的原因,更是我為釋懷父親的種種而找到的唯一理由。今,父親終於笑了,儘管晚些,儘管生硬些,但是於我已經是一種滿足了,我確信,我給兒女的笑是萬萬不會太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