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忽高忽低的情歌,在一望無際的煙地里飄飄蕩蕩。
一粒平平凡凡的煙籽,不在乎冷漠,追隨徐徐清風,飄到哪兒,就在哪兒落地紮根;不計較殘酷,跟隨霏霏細雨,落在哪兒,就在哪兒萌櫱分枝;不注重醜陋,尾隨燦燦陽光,放在哪兒,就在哪兒開花結果。
紅河北岸的平緩地帶,是我今生夢寐以求的樂園。一年短暫的時光,即將凋零成冰天雪地,不容我深思熟慮,詳查異地他鄉源遠流長的歷史、五花八門的現狀和撲朔迷離的未來。我銘記著梯田的恩澤,懷抱著泉水的純情,托舉著雲霧的舞姿,拖拉著山風的歌謠,翻越巍巍觀音山,跨過清清紅河水,火急火燎地追逐期路白的濃濃秋色。
漫山遍野的煙地,在颼颼秋風中縮手縮腳地顫抖;稀稀疏疏的煙茬,有心無力地闡釋死氣沉沉的歷史。我和水管站的王棟兄弟每日並肩作戰,牽著蹦蹦跳跳的晨曦,確定水窖方位,測算水窖容量;頂著紅紅火火的烈日,指導水窖建設,督促水窖質量;踏著踉踉蹌蹌的月輝,返回鄉里,建檔立卡。
如此繁雜的工作,卻不撥一分一厘專項經費,我們時常厚顏無恥地麻煩莫別村委會副主任楊波、菲扎組長楊樹偉兩家人,他們都熱情好客,餐餐炒雞生招待我們——像無家可歸、舉目無親的流浪漢。香甜可口的雞生刻印在我廣袤無垠的腦海里,一生沒齒難忘;包穀酒浸泡出的真情實感,長年累月地堆砌在我深不見底的心田裡,永垂不朽。我戰戰兢兢地跋涉在蒺藜蔓延、巉岩林立的新領域,歪歪斜斜的影子突擊淒風冷雨的圍剿,深深淺淺的腳印承載星光月色的鄙視。
我心慌意亂地翻弄著測量儀,前顧後慮地觀賞著相機,慢條斯理地敲打電腦……王棟若有所思地目睹著我的一舉一動,低垂著碩大的頭顱,翕張著厚實的嘴唇,主動承擔錄入水窖基本情況的重任。歷經半年,一口口水窖無聲無息地承受了陽光毫不留情地捶打,輕風周而復始地拉扯,又不厭其煩地接受著相關部門雜七雜八的建議。
每口水窖旁都烙滿了我們層層疊疊的腳印,日曬雨淋,自然而然地凝固成大大小小的石頭;聚集著我們閃閃發亮的目光,春去秋來,情不自禁地萌芽成青草紅花;迴蕩著我們滴滴汗珠的馨香,經年累月,寂然無聲地飄散成純淨山風。
這裡沒有高聳入雲的群山,難以生長鬱鬱蒼蒼的古森林,冒不出清澈透明的山泉水,廣闊農地經過漫長冬天的蒸發和滲透,剩餘的水分寥寥無幾,差點消耗殆盡;一切農經作物的脆弱生命不是依靠蒼穹賜予的雨水,就是人背馬馱的溝水來維持。聰明的人們痛定思痛,想方設法地改善生存條件,建造了數以千計的水窖。
遼闊的紅土地,機耕了多少次,也耕不到邊緣;深厚的土層,挖掘了多少年,也挖不到底。三五成群的菸農們早出晚歸,爭分奪秒地理墒打塘,施足底肥,耐心等待移栽煙苗的時機。一株株浮水孕育的煙苗,密密匝匝地擁擠在掀開的薄膜下,羞羞答答的探頭探腦,窺視千變萬化的光彩,探聽和風細雨的秘密。
菸農小心翼翼地把白嫩的煙根插進淺淺的塘內,也埋下了重如泰山的心事;隔三差五地澆灌清凌凌的活水,也滲透著五顏六色的希冀。青翠的菸葉情不自禁地讚美五月陣雨的清涼,謳歌六月陽光的火熱,時不我待地茁壯成長;紫紅的煙花親密無間地綻放在夏天的末梢,搖頭晃腦地展露著菸農們細心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甜蜜。
夏季的天是女人的臉,時晴時雨,瞬息萬變,真叫人始終琢磨不透,費盡心機;讓人徹日徹夜惶惶不安,宵衣旰食。鄉政府抽調我和袁穩彬、陳新兩位老大哥,負責煙區人工增雨防雹工作。我們深感責任重大,持續時間較長,經多次協商,實事求是地向分管副鄉長黃俊福反映,增加人員、劃撥經費和安排專車等重大問題。我和袁穩彬都曾經當過領導,黃副鄉長絕不會漠然置之,更不應該故意刁難;他聚精會神地聽取意見後,雷厲風行地給予一一解決,讓我們放心,安心,靜心,順心。
我們風吹雨淋地日夜奔波,或輕或重的步伐斷斷續續地敲擊著深厚的大地,好像在探測地層的深度;或明或暗的視線分秒必爭地巡視著深遠的空間,好像在測量天地之間的高度;或喜或悲的心刻不容緩地著環遊著廣袤的蒼天,好像在丈量天空的廣度。隆隆雷聲,忽近忽遠,撼天震地,也砸碎了我忐忑不安的心;滾滾黑雲,集腋成裘,鋪天蓋地,也埋葬了我翩躚起舞的夢。浩瀚大地,沒有一處我歇息的地盤嗎?蒼茫歲月,沒有一刻我歡歌的時間嗎?
最終,我疲於奔命的靈魂也七零八落地逃遁,無法找到行屍走肉的軀殼。我平心靜氣地蹲在葳蕤的煙林下,閉目養神,深吸著沁人心脾的縷縷煙味,等候魂兮歸來。歸來吧,歸來吧。歸來了嗎?歸來了嗎?歸來咯,歸來咯,早已各就各位!
邈遠的記憶邊際,爺爺青筋暴突的左手握著細長細長的菸斗,翕動著又薄又尖的嘴唇,有滋有味地吞吐著縷縷青煙。兩束渾濁的目光有氣無力地圍獵著婀娜多姿的雲彩,迷迷糊糊地回想著一生燃掉的旱菸和噴吐的煙霧。這耄耋老人,前半生不辭辛勞的付出——不計其數的汗珠成為山泉的源頭,點點足跡鋪築四通八達的山路,換來了餘生的天倫之樂。
房前屋後的空閒處,他趁茶前飯後的瞬間,攪拌著清晨的雞啼聲,栽植細細嫩嫩的煙苗;撕裂著正午的艷陽,噴塗粗粗壯壯的煙桿;拍落了黃昏的鳥影,收攏寬寬大大的菸葉。他顫顫悠悠的背影,播撒在我逼仄的心田上,隨著流年的清風細雨,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木,氤氳著我神聖的青山綠水。
許多年前,高天厚土,人海茫茫,根本沒人猜測到我懷揣著一顆至真至善的心,來投奔期路白的萬水千山;許多年後,風吹雲散,物是人非,絕對沒人銘記我曾經鏤刻在村寨里的腳印和揮灑在坡地上的汗水。我邁動匆匆忙忙的腳步,來了,來了。期路白敞開了陌生的胸懷,來吧,來吧。來了,我就踩下或深或淺的腳印,灑下或冷或熱的汗水。去了,去了。去了,誰還會眼花繚亂地關註腳印的深淺,誰還會費力勞心地試探汗水的冷熱。
我用親切的母語抒發著心中層巒疊嶂的喜怒哀樂,並非詆毀異鄉的旖旎,並非嫉妒他人的富貴,並非博取異性的青睞,而是歌唱天高地遠,歌唱萬事萬物,歌唱人間真情。我視如奇珍異寶的母語,盤亘交錯的峰巒聽不懂,集中連片的杉木聽不懂,熙來攘往的人群也聽不懂;奔涌的茫茫雲霧無暇顧及,翻滾的陣陣輕風不聞不問,盤鏇的種種野雀不理不睬……但我依然無怨無悔,風雨無阻,信心百倍地自編自唱一曲曲情歌,嘔心瀝血地高歌煙地的明天——金光迸濺的旭日。
漫漫歲月,我漂泊浪跡的人生就像渺小煙籽的旅程,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無論花團錦簇,還是烏雲密布,我都不想追求高貴,不敢奢望輝煌,隨遇而安,隨其自然,傾注一生一世的情,簇綻春的紅艷,鋪展夏的墨綠,支撐秋的金黃,儲藏冬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