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皮影戲

夏天,地耪了三遍也趟了三遍,肥追得足雨水也充足,莊稼瘋長,豐收在望,農人們的心情歡快得像撒歡的貓。在這期間,農人們除了在山上割荊條漚肥就沒有其他的農活了,有一段相對輕鬆自在的時間。

按照慣例,在這個時候村子裡要請電影隊來放電影。可是,請電影的村子太多,電影隊應接不暇。外號“倪大頭”的村民小組長就和村裡的長者們商量,請皮影班子來唱皮影。訊息一傳出,村里中年以上的人都高興萬分十分關注,但年輕人卻有點不高興不在意。

在那幾天裡,老人們見面議論的都是皮影,他們絮叨著自己看過的皮影,誇獎著自己熟悉和佩服的影匠,樂此不疲。有的老人忍不住就哼唱起來。有時,年輕人也站在一邊聽老人們議論,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插嘴說皮影戲不好,曲調不好聽,人影也模糊,情節半天不發展,咿咿呀呀唱得叫人心煩。

老人們便反駁道,電影好?好沒等看明白咋回事呢,就煞戲了。淨他媽摟摟抱抱搞對象的事兒,都管說你們這幫年輕人不學好……年輕人嘻嘻哈哈說,你們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們摟摟抱抱行,你們那時候……爭論歸爭論,年輕人們還是從老年人的敘說里多少了解一點兒有關皮影戲的趣事,比如,每出戲裡必須有一個角色是小矬子,拉二胡的弦師一定是個瞎子,影卷上的字多是半拉字,只有影匠才能認得等等。

村子裡唱皮影是接閨女接外甥邀請親戚來小住的絕佳理由,有的親戚和朋友還會不請自來。看皮影戲並不重要,親戚朋友聚在一起暢敘厚情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在老人們熱切的盼望和廣泛的議論中,一台拖拉機拉來了皮影匠和皮影箱子。就在當天,在村東挨近小溪柳樹下的空地上,搭起了影棚。曾經做過小隊電工的二歪還往影棚里拉了電燈。

看皮影戲的日子裡,家家的晚飯做得都比往常早許多,即便家裡沒有親戚朋友,晚飯也比平常豐盛得許多。太陽還沒落山,村子裡就氤氳著飯菜的香氣了。

早在吃飯前,就有孩子拿著小木凳到影台前面占據了座位。在這節日一樣的日子裡,孩子們的吃食也豐富起來,各種麵食各種時新的水果,他們的嘴巴幾乎一整天都不閒著,肚子一直圓著,即便再豐盛的晚餐也引不起他們的食慾了。孩子們把小凳子放在空地上就在影台上下戲耍打鬧,引得看守影台的二歪一陣陣的呵斥。

太陽剛下山,就有老人悠然地向村東空地走去。老頭兒披著外衣,背著手,手裡握著小菸袋,彎腰曲背地走著;老太太穿著乾乾淨淨的罩衣,銀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著,還用銀簪子別在纂兒上,拐著一雙小腳緊倒騰著邁著小步。老太太的手裡還牽著孫輩。他們的身後,都跟著他們的孫子或兒子,孫媳婦或兒媳婦。

晚霞在西天留下一抹嫣紅。

第一通鑼敲了起來,皮影班裡的小夥計手裡拎著鑼在全村里走著敲,要路過每一戶人家的門口。在整個村子遊走敲鑼,這是對“東家”表示的一種尊重。村子裡每一戶人家都是“東家”,都要敬到。如果落下誰家,那家主人一定會找到戲班指責吵鬧的。小夥計的身後簇擁著一群十來歲的小嘎子,大聲吵嚷著:

“開戲嘍,要開戲嘍!”

第一通鑼敲完,隔了半小時,第二通鑼又敲了起來,鼓也震天動地地擂起來。這通鑼鼓要在影台上敲,誰都可以敲,連不會敲鑼打鼓的小嘎子也可以胡亂敲打一氣兒。但是敲了十分鐘後就不能再敲了。這是規矩。這通鑼鼓是敲擊給附近村子裡的人聽的,告訴他們戲就要開場了。

又半個小時後,第三通鑼敲響了,還伴隨著二胡笛子梆子的聲音。在家裡收拾碗筷的婦人聽到這第三通鑼聲,扔下手裡的活計就向外走。走到影台下正好趕上開戲。

影台上的幕布里,鼓點突然一響,笛子二胡鑼鑔梆子一起擊奏起來。其實這種草台皮影戲班子的音樂技巧並不高明,仔細聽去,有時節奏都不一致,但影棚外的觀眾們並不挑剔,他們也不懂的音樂,反正有那么大的動靜就行了。接著影布上就出現了布景,幾重寫意的山水或簡單的家具如椅子桌子的影像,很清晰的。很快人物的影像就出現在影幕上,有時清晰有時模糊,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騎馬的坐轎的拿槍的捏刀的……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看得一些年輕人眼花繚亂。影棚里演員在拿腔捏調地咿呀咿呀地唱著說著,緩緩地演繹著故事的情節。

影棚下,老人們混雜地坐著,有滋有味地看著聽著,有的還跟隨著曲調搖頭晃腦,有的乾脆隨著哼起來。中年男女分坐著,男人們抽著煙小聲地嘮著家常,女人們嗑著瓜子,也在東扯西扯,放在皮影上的心思並不多。坐著的人群外,站著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涇渭分明地分成兩堆,都穿著節日裡的衣服。

小伙子們顯得十分穩重,姑娘們矜持中還帶著一點兒活潑,嘰嘰咕咕地說著,時而發出輕輕的笑聲。只有那些十七八歲的嘎雜子們,在人圈外跑來跑去,逮機會就惡作劇一回,把一隻青蛙扔到女人堆里,嚇得女人們發出尖叫,或者乾脆把一捧細沙子楊進女人堆里,引來一陣罵聲。

村民組長倪大頭混罵亂噘著去追打那些惹是生非的嘎雜子們,嘴裡向外噴著酒氣。影棚的四周,十幾個小小的腦袋探進去,瞪著眼睛看著唱的男人捏著嗓子仰著脖子像公雞打鳴一樣唱著,看著瞎子直著脖子仄歪著耳朵拉著二胡,看著耍影人在影布前手忙腳亂,時而發出嘻嘻的笑聲。

突然觀眾哄然笑了起來。原來戲裡一家王公娶媳婦,知客大聲問:

“倪大頭來了嗎?”

“沒來!喝多了酒在狗洞裡趴著呢。”一僕人大聲回答。

倪大頭就在不遠處站著呢,笑著罵:“這鱉犢子的肖影匠!”

知客又高聲問:“李二麻子來了嗎?”

“沒來!讓他老婆打趴炕了。”僕人高聲喊。

“二爺子,二奶奶從地底下來打你了!”一個嘎雜子大笑著說。

“這個肖影匠!”坐在人堆里的二爺爺笑著回罵道。

影匠們把所有他們認為值得戲弄應該戲弄的人都戲弄了一遍,才讓婚禮繼續進行下去。影棚內外一片笑聲,連平時在長輩面前拘拘謹謹畢恭畢敬的年輕媳婦們也忍俊不禁了。

這是整個看戲過程中人們最快樂的時候。

皮影戲唱到半夜以後,那些嘎雜子們,年輕的小伙子姑娘早就不見了蹤影,中年男女因為第二日還有工作要做,也陸續回家休息去了,只有鐵桿的皮影戲戲迷們——那些老頭老太太還意猶未盡地坐在那裡聽著看著。倪大頭還站在那裡,不懷好意地微微笑著。戲台下只要還有一位觀眾,影匠們就得不停地唱下去,哪怕是唱到天亮。影匠們為他們隨意取笑觀眾付出了代價。

最後,影棚外只剩下二爺和倪大頭。肖影匠從影棚里探出腦袋來向兩人央求,兩人才放過了影匠們。這時天已經快亮了。可是第二天,有了機會,影匠們照樣拿倪大頭李二麻子等人開涮。

一般情況下,皮影戲要演上五六天七八天。在這些天裡,村里總是洋溢著歡快和諧的氣氛。

皮影戲結束後,老人們還會津津有味地議論一陣子。受影響最大的是孩子們,他們覺得耍弄影人很有趣,就央求大人們給自己作影人,不給做就哭。孩子們拿著影人對著牆壁耍弄,嘴裡還胡亂唱著嚷著。孩子們互相比,比影人的好壞,比耍弄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