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尤涼”,炎炎夏日,借著一窗幽涼,幾片閒情,煮茶品茗,閒敲棋子,心似白雲一片,又似清茗一樽,在曠遠平和的心境中恣意迴蕩,恍若一切都不曾走近,亦無遠離。漸漸地,連空氣中都瀰漫著茶的青翠,清明怡神。低眉,落子,一局棋畢,猶如淋了一場酣暢的雨,尤覺指尖清涼,塵世亦清涼。
聽,那裊裊琴音是從泛著墨香的古卷中逶迤而來的?輕放下手中的杯盞,視線靜靜地定格在被清風無意間掀開的那頁,腦海中反覆搜尋著一個叫“琴操”的名字,不知是怎樣絕代風華得女子才能讓博學飽覽的蘇東坡在知天命之年還視之為紅顏知己,亦不知是何等玲瓏聰慧的女子,竟能從一句玩笑話中參破人生的真諦,自此與紅塵喧囂一刀兩斷。琴操,她就像一個耐人尋味的謎,只一次邂逅,便讓人再難相忘。
那清脆的琴聲定然是她在無憂無慮的童年所奏,沒有現世的澆漓,亦無滄桑的浸染,只是純粹的撥弄著她的琴弦,看草長鶯飛,聽雨落水起。她與所有天真爛漫的孩子一樣,甚至比他們更為幸福,不僅有深愛自己的父母,還有著自適安然的殷實家境與粉雕玉琢的玲瓏姿色,且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琴棋書畫、歌舞詩詞皆有一定的造詣。
也許是流年幸福惹天妒,也許是命運叵測意難平,嬌弱聰穎的小琴操萬萬沒有想到,如此幸福的家庭竟在一夜間變得支離破碎。那晚,她閒登高閣,對月撫琴,素手調弦,清風依舊那般柔軟,明月也清亮的直抵心扉,驀地,弦斷了,心也亂了,嘈雜聲、哄搶聲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令她不知所措。
當她慌亂地趕去庭院時,但見眼前狼藉一片,母親神情渙散地癱軟在地,手裡還緊攥著一道聖旨,眼睛紅的似要滴出血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挪動腳步。最後她才知,母親早已氣絕多時。
父親受宮廷牽誅,母親因痛失丈夫而氣激身亡,當她終於明白事情的始末時,未曾想,自己卻被官府沒收了戶籍,自此煙花柳巷,無處安身。彼時,她還是才貌雙全的閨閣千金,此刻卻淪為人人皆謗的風塵女子,青樓歌妓,不知是命運的荒唐,還是自己的荒唐。當心灰盡,淚流乾,她再非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蔡雲英,而是令無數男人為之傾倒的風塵歌妓——琴操。
她的詩詞如寒冬臘梅般清冽,又似陽春白雪般甘甜;醉人的舞姿如夢似幻,足矣令天地失顏,令時光留駐;最讓人如痴如醉的,莫如那泠泠琴音,時而將人帶到雲端霧裡,時而又讓人身臨山水田園,時而在早春暢飲了清泉甘露,時而又在秋風中忘記了來時的路。琴操雖淪為風塵女子,卻一直守身如玉,堅持賣藝不賣身,因為她知,定然會有一個愛她的人,願意帶她離開此地,許她一世安穩。
那年,他是新任知府,她是當紅歌妓,他學識滿腹,她琴藝超群,一次機緣巧合,他們於緣分的渡口相遇。蘇東坡喜她清雅,憐她傲骨,惜她才藝;琴操愛他性情,敬他氣節,慕他才學。兩人一見如故,竟有種難分難捨之意。蘇東坡得知她的身世遭遇,替她贖了身,落了籍,購置清雅竹舍,視為紅顏知己。琴操拋卻年齡的限制,旁人的眼光,欣然與之成為忘年之交,榮辱與共,且歌且行。
兩人雖一個時值暮年,一個年華正好,卻相伴怡然,自得其樂。他們的情誼,較之愛情稍淡,較之友情又濃,也許這便是知己,可以跨越年齡,跨越地域,跨越生死,卻又相敬如賓,各自安然。蘇東坡並沒有給琴操任何名分,他不願耽誤了紅顏的幸福,因為他知,世間定會有個比他更愛她的人出現。琴操也並不在乎這些虛名,她從不敢奢求太多,人生能夠得一知己,足矣。
這天他們泛舟湖上,賞水色瀲灩,芙蕖綠波,錦鱗游泳,興致勃發,好不快活。東坡一時興起,戲謔道:“莫如我問你答如何?”琴操欣然答應。遂問:“何謂湖中景?”琴操思索片刻,但見天水相接,落日飛霞,環境清幽,意味曠達,便答道:“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那何謂景中人?”東坡又問。琴操驀然看到遠處一舟中,一個妙齡女子宛立於船頭,雲髻高聳,衣袂翩然,在斜陽餘暉的掩映下,恍如謫仙。靈光一閃,巧借唐人的詩句說到:“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雲。”
東坡再問:“那何謂人中意?”有了美景,美人,怎能缺少意境?可這意又要到哪裡去尋呢?思忖須臾,琴操的眼神驀然清明,灑脫一笑:“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才情不正是人中意嗎,如此良辰美景,詩意豪興,足矣令楊學士,鮑參軍都自愧弗如,好生艷羨了。東坡連連點頭稱妙,顯得有些意猶未盡,停了一會,繼續問:“那有了這些又能如何?”本是一句玩笑話,但細細品味又覺話裡有話,字字如冰,令人心寒。琴操秀眉輕顰,默然半晌,並未作答。
東坡見琴操並沒有回答之意,乾脆自問自答到:“門前冷下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雖然此刻有良辰美景,詩意才情,但那又能如何呢,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世間沒有永恆的美好,多少繁華轉瞬成空,多少情愛散作浮雲,就連風華絕代的紅顏,也逃脫不了命運的束縛,終是要奉父母之命,嫁於一個自己不愛的男子。
《金剛金》中有云:“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人生得失榮辱也好,聚散離合也罷,到頭來不還是黃粱一夢,萬物皆空?琴操回去後,反覆品味東坡的這一問一答,終是參悟了玄機,看破了紅塵。人生不過一沉一浮,一樂一苦,萬事皆由心生,心不動,則人不妄動。拜謝過蘇東坡後,琴操修行於玲瓏山,念佛往西方。自此檻外喧囂,檻內菩提,梵音經唄,雲水禪心。
蘇東坡對琴操的離去痛心疾首,卻又只能默默祝福。有時,放下也不失為一種解脫。人生就像是一場花開,無論是富麗的牡丹,妖嬈的罌粟,還是清淨的蓮花,只要能夠吐露自己的芬芳,便是無悔。而琴操恰恰是走過富麗,品過妖嬈,最終,選擇了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