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穿過兩個村鎮,翻越奇峰山口,沿著小南海那條破破爛爛的山路向下,就來到了長江邊上。跨過長江,到了珞璜鎮,再走過一段迂迴曲折的鄉村公路,就是和平。我家就在這個寂寂無聞的小鄉村上。這是我從上班的地方回家的最短路程,來回不過百餘公里,我卻甚少回家。

父親正從屋裡走出來,看到我,臉上露出微微笑意。跟在背後的妞妞早已搖尾晃腦地跑到公路上,前前後後地嗅著我的褲腿。地里散落著雞仔,自顧低頭覓食。一隻花貓飛快地竄上樹杈,充滿警惕地打量著我。父親說:“曉得你要回來,打你的電話沒人接,估計你在路上。”我在凳子上坐定,看門外竹林疏落,雀鳥追逐,嘆息了一聲:“嗯,路上太吵,沒聽見。”

小時候到現在,我已經參加了很多位親人的葬禮。包括母親、爺爺、伯伯、姑媽、外婆、外公、表弟媳…見過了也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悲傷,然後漸漸地變得麻木、淡然。生死有命,誰也改變不了這必然的結局。兩天之後,我又將參加四舅的葬禮。接到電話的時候,時正七月,驕陽似火,蟬鳴苦夏,其聲悲切。

端午節那天,我們一群表兄弟,表姐妹聚集在四舅家的堂屋裡。一眾人等,從四舅的病情說到各自的工作,又談到各自的家庭。到最後說得興起,不時地嘻鬧逗趣,引得一屋子笑聲朗朗。姨媽不滿地數落了幾句,終於知道還是徒費口舌,便不再說話。我在裡間看了看四舅,他仰臥在床,掛著吊瓶,面目凹陷,神情萎頓,但還是一眼認出我來,說:“老三,你來了。”

一種壓抑陰冷的感覺浸透了全身。窗外大雨如注,房外笑語歡聲,我突然感到了不合時宜。我說:“舅,保重身體,隔幾天我再來看你…”我撐著傘走在雨中,想道:四舅恐怕撐不了多久了。但是還有下次,下次一定要再回來看望他。

我再次回家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幅冰冷的遺像和黃灰灰的棺槨。我的眼裡流著熱淚,背上浸著冷汗。一個生在農村的莊稼漢子,沒有轟轟烈烈的往事,只有平凡無奇的人生。因緣於這樣一份血脈親情,他的離去,便疼痛了我們這一群人。表弟說:父親經常罵我不思長進,我常常頂嘴,惹您生氣。真想您再罵我一次,我絕不再頂嘴了。

晚餐是兩葷兩素。一缽酸蘿蔔老鴨湯,一碗絲瓜素湯,一碟炒肉,一碟通菜。我盛好米飯,父親問:“要喝點酒嗎?”我看見他手裡的兩個杯子,便說:“好。”他很高興地搬出門背後的一個陶罐,開始倒酒。蜜色的液體慢慢傾入酒杯,帶著無盡誘惑。父親說:“酒是街道酒廠里幾塊錢的白酒。我放了枸杞、冰糖、棗子、刺梨,這樣一泡,味道好多了。”

當甘醇辛辣的酒液流過喉頭的時候,我說:“嗯,比外頭那些瓶裝酒好喝多了。”父親的眉頭就徹底舒展開來,他笑微微地指了指牆角,說:“那兒還有一大壇呢。等過年你哥你姐回來,大家都嘗嘗。”他舉起杯子飲了一小口,拉開了話匣,辦弄著手指。

房前屋後的空地里,他種了南瓜、絲瓜、豇豆、茄子、青椒、通菜…吃不完的,就送左鄰右舍了。他的眼裡閃現出光亮,帶著自豪。然後又說養了很多隻雞,長得挺快。妞妞不滿地打斷他的話題,汪汪吠了兩聲。

他打住話頭,拈起根骨頭扔出去,笑罵:“狗日的,看這讒樣,等不及了。”他又接著給我講述近段時間村里發生的事情。誰家的兒女嫁娶,誰家的老頭辦壽,誰家的老太去世。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四舅去世了…我低頭扒拉米飯,不想讓他看到我眼裡的異樣。

那個聲音很大的老年手機響起了王菲的歌聲,在茶几上不安份地震動起來。父親放下碗筷,接過電話,外放的喇叭嘶鳴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表叔公,爺爺喊你來打牌了,就等你一個。”那是路邊店裡王伯家的孫女。

父親不好意思地瞅了我一眼,只是喏喏地應著。我笑了笑,說:“爸,你去吧。不要坐得太久。這些我收拾就行了。”父親如釋重負地放下電話,搓搓手說:“那我就去了。”暮色里,他的步態悠閒,背影卻有些落寞。

我第一次這樣審視父親,一個快七十歲老人的背影。我想起了電視裡的一段廣告。可是我還沒能長成那棵樹,父親卻已經開始老去。這天以前,我一直以為他還年青,充滿活力,每日裡可以精神抖擻地迎接這個世界的風雨。從來沒有想到過,原來他也會一天天老去。妞妞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它扔下那根啃得乏味的骨頭,一路小跑著追了出去。

距離上次回來大約一個月了吧。灶台依然不夠乾淨,飯煲依然不夠鋥亮。茶几上有塵灰水漬,衛生間的地板還是髒兮兮的。他還是愛抽菸、喝酒,空閒的時候坐在那家小店打麻將,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以前,我愛數落他的種種不是。

他一言不發地聽著,以沉默應對,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自尊和倔強。鄰居說,他還是那么樂於助人。左鄰右舍有個什麼修修補補,急忙農活,他從來二話不說,一幫到底。

七月的鄉村,暑熱難耐。遍地蔥蘢的綠色還是給人以些許涼意。那些曾經的沃土良田逐漸被荒草和雜木侵占。這片土地已經承載不了我們逐漸膨脹的欲望和夢想,我們前赴後繼地奔赴城市,去尋找自己的未來。我們拋棄土地,丟下父母。

那些沒徑的荒草和糾纏的藤蔓阻擋著我們的腳步,以此來表達不滿和抗拒。天空瓦藍瓦藍的,大地蒼茫,帶著一絲遠古的洪荒。而我們只是大地上行進的幾隻螞蟻。陰陽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收起銅盤,說:“就是這裡了。”那是竹林前面的一塊田地。只是現在,這裡沒有禾苗,取而代之的,是比人還高的蒿草。這是四舅最後的歸宿。

這天晚上,我們挑起燈火,用鋤頭和風鎬開鑿大地。固執的飛蛾一次又一次向明晃晃的燈泡發起衝擊,又一次次無功而返,帶著一絲悲壯的意味。姨娘抹了把淚說:“前幾天來看二哥的時候,他躺在床上都不能動彈了,還笑嘻嘻地說等病好了,要來我家玩耍幾天…”我坐在黑暗的田埂上,看田野里升騰的霧氣,看夜空里搖搖欲墜的星光,靜待黎明到來。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又恍然如昨。

我想起外公入葬的那個夜晚,也想起母親入葬的那個夜晚,還想起了很多。一樣的燈火,一樣的黑夜,一樣的沉默。很多年來,我們竭力逃離這片土地,去城市生根,在水泥建築的縫隙里一步步攀爬。我們以為可以拋棄一切,變得堅硬而無比強大。很多年後,我們的虛弱在這片沉默的土地面前一覽無遺。

我們在這個時刻誠惶誠恐。我們焦慮、迷茫、軟弱無力。我們肅立在黑暗裡,看鞭炮燃放的火光撕裂黑夜,聽鎖吶和銅鈸拼接起亘古流傳的哀傷。黑袍高冠的道長念著繁奧難明的經文。我屏息凝神,卻聽不真切。

他用油燈接引亡靈,我們用手電和浸過柴油的竹筒驅趕內心的惶恐。在古老的儀式過後,黑袍道長揮了揮手,逝去的人消除了罪業,得到了解脫和超渡。隨之而來的是鐵鍬下飛揚的一撮撮泥土。這一撮撮泥土掩蓋了四舅黃灰灰的棺木。從此,他將安心去往另一個世界,而我們的罪業還將繼續。逝者已矣,生者何辜!這是黑袍道長誦念的經文。

自從搬到了便利的公路上,山坡上的那幾間老屋就廢棄了。由於道路被野草覆蓋,行走越來越不方便,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它們凋敝、殘破,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那棵被風吹斷了的棗樹又長出了新的枝椏,茂密的枝葉里掛著指頭大小的果實。

那道光禿禿的礫石崗被一片棘刺橫生的仙人掌占據,讓人望而卻步。小時候栽種的那棵山枇杷已經長成了大樹。它的腳下,遍生著高高低低的小苗。竹林掩映的小徑旁,有母親的墳墓。荒草如織,幾許蒼涼。

舅舅說,母親在世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也和大多數青年夫妻那樣拌過嘴,罵過架。母親去世以後,父親終於沒有再娶。三十年來,一個人孤獨地走過,並還將繼續孤獨下去。這也是我心底暗藏的愧疚。那個頭髮斑白的父親,在我的眼裡有那么多缺點。

我說,有那么多時間,為什麼不把灶台擦乾淨呢?為什麼不把鍋碗瓢盆洗乾淨呢?一天到晚只想著打牌,一坐老半天。明明對身體不好,煙還抽得那么多,酒也喝得不少,早餐也不吃。我們那么忙,不可能一天到晚守著你吧…我憤憤地數落。姨娘說,母親過門的時候,我家境況很不好,兩個人起早摸黑辛苦了好多年,眼看日子有了起色,二姐卻一病不起,沒有享受過一天好日子。年幼的我後來就嘗到了失去母親的悲苦和艱辛。

我把這樣的後果歸結到父親頭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單身男人在那樣的年代裡養育三個兒女的艱難。可是轉過頭,我還是慶幸有這樣一個人,能讓我一直抱怨下去。那個黑袍道長充滿悲憫地說道:逝者已矣,生者何辜。

朋友打來了電話:“三哥,我又辭職了。老闆真不是個東西。每天早上第一個到公司的是我,最後一個離開的也是我。我事情幹得最多,工資卻拿得最少。憑什麼!老闆說,因為我家在農村,在這個城市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很多業務都難以開展。”

“這都他媽的什麼世道!”她爆了句粗話,發泄自己的怨氣。我一陣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真的好累。在城裡這么多年,高不成低不就,很多時候都想回家。我想見爸媽,可是我又怕看到他們。

他們一天天老了,我還不能讓他們放心,不能給他們依靠,心裡有愧呀。”她的語氣里平添了傷感:“我覺得我就象池塘里的浮萍,沒有根。被風吹著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徘徊,沒有歸屬…”

海妮氣喘吁吁地從礫石崗下走了上來,氣鼓鼓地說:“麼爸,你聽不到啊?爺爺喊你回家吃飯了。看見你在這裡,叫了你這么久,就是不答應。電話也打不通。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她扇著小手走到我面前,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汗珠。“

哎唷,把我走得好熱。”她裝出大人的樣子,叉著腰橫眉豎目地看我,隨後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我摸摸腦袋站起來,收好電話,牽起她的小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