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水岸,微醺的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從襁褓中的嬰孩蛻變成一朵美麗的花,而數年如一日嬌慣我、疼惜我的外公,卻經不住歲月的蹉跎,漸漸失去力量,丟失記憶,成為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外婆去世後,外公病了。他的精神時好時壞,總黏住媽媽一個人。快放暑假時,公司安排媽媽去北京學習。媽媽臨行那天我推外公去機場送媽媽。媽媽強忍眼淚,反覆交代外公的衣食住行。外公起初有些懵懂,看見媽媽慢慢走遠,並朝他揮手才醒悟。“壞蛋,壞蛋。”外公終於明白是我分開他們父女,拚命地扑打我。眾人圍攏過來,紛紛向我們投來關切的目光。我蹲在外公膝前,對大家說:“我外公以前是教授,會唱歌劇,喜歡養花,今年暑假他要和我一起生活。”外公敲打我的手突然失去力度,怔怔地看著我,聽我說話。瞬間,我心裡透出亮光,他纏了媽媽一年,從不肯讓我接近他。我一直以為他糊塗了,原來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
陪外公回到家裡,我關掉空調,打開所有的窗戶。我要外公在客廳練習拄拐杖走路。“太熱,太熱。”他嚷嚷。我說就是讓他出汗,總吹空調對身體不好。黃昏的風吹動陽台的風鈴,叮叮咚咚地響。我起身去廚房,對他說:“我知道你很想去給外婆上墳,但你要是不怕外婆罵你沒出息,你可以不珍惜自己。”身後,傳來外公故意拿拐杖敲擊地板的巨響。我回頭一笑,“沒關係,咱家是一樓,再用點力氣,等會兒多吃碗飯。”透過虛掩的廚房門,我偷偷地看客廳里的外公。只見外公坐在輪椅里發一陣子呆,一隻手拄著拐杖,一隻手按住輪椅,試圖站起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生怕他摔跤。外公把腳穩穩地放好,晃晃拐杖,確定沒問題後,離開了輪椅。他艱難地向前伸出一隻腳,站定,另一隻腳在地上拖過去。一步,兩步……
大清早,我推外公去花卉市場。他問:“瓊兒,我喜歡什麼花?”我說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我當然更不知道。“不過我媽說我的名字是你起的,和花有關係。”他不再說話,最終看中了一盆韋陀。夏夜的月色從窗外透進來,清涼迷人。客廳的桌上,枝葉翠綠的韋陀靜靜地閃著幽光。我和外公並排坐在沙發里,盯著花盆。終於,月色里,韋陀的花筒慢慢翹起,絳紫色的外衣徐徐打開,無數花瓣組成的大花就那樣突然開放了。一瞬間潔白如雪,花瓣和花蕊都在輕輕地顫動。外公被震撼了,他雙手顫抖身體搖晃,歡喜地大喊大叫:“瓊兒,我想起來了,你出生從醫院回家那天,晚上我抱你在陽台上看月亮,韋陀就是這樣開花的。是的是的,瓊兒,你知道外公為什麼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我伸手,輕輕地撫摸著艷麗動人的花瓣。我當然知道在很久前,我親愛的外公抱著剛出生的我看月亮,然後,陽台上的韋陀就這樣開花了。外公欣喜若狂,一會兒高高舉起我,一會兒又親吻我的臉。最後,給我起名叫瓊兒。他說要我一生,都漂漂亮亮。
“外公,不要怪我逼你學走路,多吃飯,多喝水。我想你再舉起我,高高地,能摸到月亮。”外公破涕為笑,靠著我的肩膀幸福地嘆氣。“瓊兒,花謝了還會再開。不過你要記得,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你要照顧好你媽媽。”我擁抱外公,熱淚頓時肆意流淌。
幽靜的月光下,韋陀的花冠緩緩閉合,花瓣一片片凋謝。
韋陀,就是曇花,別名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