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用力地愛著我

汶川災難帶給我們的是無法抹去的傷!是我們永遠在心尖上的痛。

災難讓我們經歷痛,但也讓我們經歷愛。它會讓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那么多人在愛著自己,而自己也愛著他們……

謹以此篇小說獻給經歷過災難、經歷過痛與愛的人!

要用力地愛著,用力地活著!

夕陽從村外的那道滾梁落到山腳的那片河面,我知道,它只要在淺水中泡一個澡後就會不見了。

從二十五天前開始,我每天都在窗前坐著。我看著它是如何從天的中央慢慢滑落,看著它是如何由熱烈的火團慢慢變成一塊溫柔的銅餅,看著它如何神秘地從那片水面中神秘地消失。

我也知道,每當夕陽在泡澡的時候,那個老傢伙也會扛著犁、提著鐵鍬到水邊洗他那雙滿是皺皮的老腳、洗他那雙滿是老繭的老手、洗那也張像樹皮一樣醜陋的老臉、洗他那雙像鬼一樣陰幽的眼、洗他那管像菸斗一樣的鼻粱、洗他那張像刀片一樣利的嘴唇。

我討厭這個人,恨不能用盡最惡毒的詞語來形容他。

如果出生可以選擇,我一定不要出生在這個家裡,做他的孫子。如果有來世,我絕不要這個人做我的爺爺。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他在我五歲的時候逼我上學,逼我認字,偶爾逃學就被他用竹條子狠狠地抽打。他還把我當牛一樣使喚,要我學會做飯,學會種田,學會種菜。我今年還未滿十三歲,可他已經在這個春種的季節逼我學會使牛犁田。這個老傢伙還說,等我再長一年就要跟他一起用石頭再建一間新的屋子,要我跟他學會到屋頂修撿舊壞了的漏雨的瓦片,要我學會使用泥漿補牆面,要我學會用木頭打床做桌等等木匠活。我們村的那些同齡的小子們都可以像猴子一樣滿山遍的瘋玩,而我卻要在他的威逼下做這么多沉重活計。

我不想聽他的話,就不聽。那天,他讓我把後山的那塊旱坡的地翻鬆,準備要種花生。可我就是不聽,我爬到高高的樹上,我看到了山外的的更遠處,我想,等我再長大一些,我一定離開他到另一個地方去,絕不想和他再住在同一間散發著臭氣的大石屋子裡。

我正在樹上高高地掛著的時候,那老傢伙從河的那頭朝我走來了。雖然恨他但心裡對他還是有一股懼怕,我慌亂地從樹上滑下去……

然後,我也搞不清楚怎么的就像樹葉一樣飄落,之後就重重地摔在樹下的土裡……

當時劇痛讓我有點迷糊不清,但我能看到那個老傢伙正蹲在我面前,提起我的左腿看看,然後冷冷地說:“只是斷了左腿,死不了。你要是不想變成殘廢就好好在這裡躺著,別動。”

然後他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就走開了。

我咬牙切齒地目送著他那有點佝僂的背影消失田野之外。從那時起我就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流淚。我做到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落過一滴眼淚。

天黑之前,我被村里人扛回家裡,老傢伙還算有良心,給我請來了隔村的接骨佬把骨接上了。接骨佬從十八歲起幫人接骨,現在已經六十八歲了,在這幾十年間,他幫人接骨不計其數,幾乎都會原好如初,甚至有人傳言他接過的斷骨會比原骨更堅實有力。接骨佬說傷筋痛骨三十天,要休養三十天左右才能好。

我還在劇痛中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這老傢伙就站在床前用他那陰冷的眼神狠盯著我這樣警告說:“你要是再敢爬那么高的樹摔下來的話,我就讓你永遠殘廢著,絕不花一分錢給你請人接骨。”

我知道我還小,還不是離開他跟他作對的時候,所以我只能在心裡暗暗地回擊他,我絕對不會再讓自己受傷的,絕對不需要他的憐憫和這種施捨的照顧。

老傢伙每天不知從哪裡弄回一大堆草藥,煮一大鍋,每天要逼我喝三大碗。還逼我喝腥臭味很濃的牛骨湯,還逼我每天喝一小碗蛇藥酒。我不喜歡喝蛇藥酒,他就會粗暴地捏住我的鼻子,趁我張嘴呼吸的時候把蛇藥酒倒進我的嘴裡,再捏住我的嘴巴,提起下巴往上一抬讓蛇藥酒全灌到我的肚裡。然後我就會暈迷迷地睡上好半天,難受得要命。這老東西,在我斷腳的時候還如此無休止地折磨我。

我恨他卻又不能不乞求他的幫助和照顧,我得吃他做的飯,甚至尿尿都要用到他移到床前的尿罐,然後又得默默地忍受他冷酷的惡罵。

才二十天,腳還很痛的時候老傢伙就喝令我從床上起來扶著床沿慢慢地走。我不肯,我承受不住那種鑽心的痛,我想再躺幾天或十幾天,等沒有那么痛的時候再慢慢地走動。可是老傢伙卻拍著我的痛腳嚴厲地說要我每天都起來走十次,否則就別想吃飯。他說得出還真做得到,吃飯的時候他就讓我自己走過去,不走過去就讓我這樣餓著。那時,為了填飽肚子,我不得不含著眼淚強忍著劇痛半走半爬著挪到餐桌前吃飯。我一邊咽吞著伴有眼淚的米飯一邊在心裡狠狠地想,等我好了,等我長大了,等他老了走不動的時候我也要讓他體會一下流著眼淚吃飯的滋味。

現在,那個老傢伙從田野的那頭走到河邊了,開始像以往一樣洗他的老皮。我厭惡地轉身背對視窗,不看他,絕不看他,寧願看牆角上等待捕蚊的醜陋蜘蛛也不看他。

外面響起了牛叫的聲音,傳來犁頭和鐵鍬撞擊石地的聲音。我知道,他回來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光線射入,把昏暗的屋內映亮一片。然後,感覺光亮的中間有了一道重重暗影壓著,那就是他,他總是給我一種沉重如同巨石的壓迫感。

“你就像死蟲一樣整天躺著吧。你想當廢物讓我這把老骨頭養你到什麼時候?有本事你自己下地種田,自己養活自己。”他這種尖酸冰冷的話每天都重複很多遍,它們已經在我的心裡堆積並迅速結冰。

我發誓從今晚起要有骨氣,不吃他的飯,床頭處有一缸水,我只喝水就行了,我就不信我不吃他的米飯就能把我餓死了。有水就能活一個月都不會死人,我知道。一個月後我肯定可以走路了,哪怕一個月後我是個拐腳走路的殘廢也算是可以走路了,只要我能走路就不愁找不到吃的。撐住,我這樣告訴自己。

老傢伙把一小捆柴扔到灶角,然後就開始生火做飯。

火煙從灶屋轉到外屋再轉到內屋才從視窗和門口及瓦縫散出去,只是那種柴草的氣味卻久久留繞不去。

我聞到了米飯的香味,聞到了肉片和青菜的香味。肚子很沒有骨氣地咕嘟了幾聲,我趕緊抽緊皮帶把肚子勒緊。

“自己走過來吃。”那個老傢伙冷硬地對我說。

“我不吃你的東西。”我也冷硬地說。

他沒有再次叫我,便自已開始享用他的晚餐。我聽到他有力的嚼食聲。

他吃飽以後坐在門口的木墩上抽旱菸,不時把他的菸斗往木墩上敲一下,偶爾發出幾聲咳嗽聲,有時候他的咳嗽聲會連成長長的一串好像要咳得停不下來,好像要咳到連呼吸都顧不上。他老了,從咳聲中可以聽得出來,他要老了,他的聲帶在沙啞在粗暗,他的肌肉也在收縮,水份在蒸發。這個時候我竟然突然同情了他一下,但很快又堅硬起來。

天色暗下來了。

我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

“答”的一聲脆響,外屋裡悄然亮起了燈火。

他把外間的電燈拉亮了。

“你不吃飯,想餓死嗎?”他冷硬的聲音再次炸響。

“就不吃你的飯。”我還是固執地回他這句話。

“那你自己過來喝你的草藥。”他冷硬的聲音又響起。

“我就不喝你的藥。我殘廢是我的事。”我依然固執,我就想殘廢給他看。

他突然就到了床前,右手端著一大碗臭臭的草藥湯。然後他又故伎重演,左手伸過來一把捏住我的鼻子,我使勁忍著不呼吸,可最後還是本能地張開嘴貪婪地呼吸,於是,一股苦臭的草藥湯便灌進嘴裡,它們沿著我的喉管流入我的胃,頓覺一陣難受。

“難受就自己走去吃飯。”老傢伙冷硬地說,他如同岩石的臉上突然輕輕地浮動了一下,好像是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

“就不吃你的飯。”我強忍著難受,還是回敬他這句話。

老傢伙關了燈,躺在外間他的大床上睡覺了。我的胃灼熱,難受,強忍著睡覺。

迷迷糊糊中,被一陣聲音驚醒,豎起耳朵聽聽,好像是村子裡的狗在瘋狂地叫,牛也在叫,老鼠也不知怎么的像發了瘋似的滿屋子亂竄,它們好像是從屋裡的牆洞鑽出來朝一切可以外出的門洞衝出去。

老傢伙也醒了。

“這是怎么了?”老傢伙起來察看了好一陣,然後他咕嘟著說,“難道要有暴雨來了……”

天亮以後,老傢伙就開始忙碌起來。他先是到了田裡加固一下田埂,然後就是回家裡修補一下屋頂,門窗,把外面的柴草全都搬進來。他又再把乾草準備得充足給牛棚里的牛,把家裡養的幾隻雞也關好了。

可是,這個時候屋外的天是大晴的,我覺得根本就沒有下什麼暴雨的可能。他真是老糊塗了,我心裡暗暗嘲諷他。

老傢伙忙碌完屋裡屋外的事之後才開始做飯。這一餐他不再逼我自己走過去吃了,可能是看出我有著一股寧願餓死也不會走過去吃的骨氣,所以他把飯菜送到床前來。之後他到門口坐著,滿臉憂鬱與不安地看著天空。他竟然擔心會有什麼災難在突然間出現,真是人越老了就越沒用。

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但我還是不吃。我喝過水了,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喝過。

“唉!”老傢伙回來站在外屋的門口看著我。

就在這個時候,屋頂的瓦片紛紛發出響聲,灰塵在響聲中飄散,接著有些磚瓦片就跌落下來,門窗、桌椅子、床及橫粱開始晃動。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從地下傳來。我驚呆了,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老傢伙這個時候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地震了——”

“地震——”這個詞像魔鬼一樣讓我感到恐懼,我聽說過,地震是可怕的災難。它帶著一種死亡的氣息直擊我的心臟,讓我毛骨悚然。我一下子慌了,不知怎么辦。

“快走。”老東西一把把我從床上拉起,想帶著我從門口衝出去。可是我的腳走不動呀,劇痛讓我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上。他試了幾次想把我抱出去或扛出去,可是他的力氣太小而我也太沉了些,沒有成功。情急之下他把我推到了床底之下,然後他轉身不知去了哪裡。我猜想,他可能是一個人往外面逃了,就是呀,他能跑為什麼不跑呢?雖然恨他,但在這個充滿死亡的危急時候我卻對他湧起了求生的依賴,我希望他能再次回來把我帶出去,或我被倒塌的屋子埋住了他能把我挖出去。正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屋頂倒塌下來了,我能感覺到很多東西紛紛砸在頭頂上面的床上,從床腳往外看,可以看到磚頭、瓦片、石塊和木頭紛紛跌落,落在地上的磚瓦裂碎迸射而來,我閉上眼抱著頭,感覺那些碎片擊打在身上,有種辣辣的刺痛。

因為飢餓因為害怕,我有點暈眩。在迷糊中我聽到一聲慘叫,是他的聲音。我本能地一陣揪心,脫口大聲問了他一句:“你怎么了——”

“被砸了一下。”他回答。

“你快跑吧——”

這個時候我希望他能逃出去,是真的希望他能逃出去。

可是,他竟然爬進了床底和我挨在一起。“這個,你吃一點。”他把一個布包放在我手中,是一包米飯,還有一瓶水和一瓶蛇藥酒。

原來他剛才轉身走開就是去幫我拿這些。

心裡頓時湧起一股熱流。

餓急了,不管了,大口吞吃幾團米飯之後體力得到補足,虛脫的迷幻感這才散失。

“轟——”一聲巨響,強烈地感覺到重物壓在床板之上,伴隨著咔嚓的木裂聲,床板開始斷開。“可能牆是要倒下來了。”他說,“還會倒的……”

重物墜落的聲音還在繼續。他挨過來一點,把我拉到他的懷裡,用他的胸脯護住我的頭。

再一聲巨響之後,我們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了……

昏眩了一下……

迷糊中感覺到他在用力的搖我,耳朵邊響起他的聲音:“不能睡,清醒一點……”

聲音漸遠而近又漸近而遠……

我晃了一下頭,再晃一下,整個人的精神才從迷糊中回省過來。

“會有人來救我們的。”他說得很肯定。

可是,此時周圍是一片死的寂靜。村子可能全都給震平了。

之後偶爾聽到幾聲狗叫和牛叫,然後聽到一些孩子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們期待村裡有幸逃生的人來把我們挖出去,但是一直等了很久,沒有聽到任何人走過來的聲音。

我們家離村子僻遠些……他們可能先救別人。

“再等再等,會有人來的。”他說。他的聲音還是那么的硬而有力,卻讓我獲得某種堅強的力量,我相信他的話,甚至愛聽他這樣說。

年輕人大都到山外的城市打工了,村里大部份都只是老人和孩子,所以,我們所期待的希望只能從外來了……

“會有人知道我們這裡地震的,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了。”他的聲音還是那么的有力。

我相信他的話。

此時在他的懷裡,我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我們就這樣在黑暗的廢墟中等待了很久,感覺時間是那么的漫長而難待。

這個時候我開始想,要是我的腿好的話我一定可以在地震開始的時候和他一起從屋裡逃出去。要是我早聽他的話,忍著痛疼慢慢嘗試走路,我的腿就算沒有完全好,至少也可以走動了。後悔沒有聽他的話。突然也好像才有種感激他以前對我的嚴酷,但突然又對他有種怨恨,為什麼不更嚴酷一點逼我走路。

正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我感覺到從他身上有水滴落在我的胳膊上,粘粘的。他出汗了,我想。埋在這底下不透風,是很悶熱的。他的汗越來越大,我摸到他的肩膀已經濕了一大片,粘粘稠稠的,隱隱約約中好像聞到一股腥味。那是血的氣味。

“是血?”我緊張地問他。

“嗯。”他的聲音有點弱。

我們被壓得很緊,根本就沒有辦法轉身或伸過手去尋找傷口進行包紮。

“你要吃東西嗎?”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表示關心。

“不吃,你留著慢慢吃,一定要等到他們來救你,不管是多少天……”他的聲音又弱了一下。

“嗯。我們一起吃的。”我說。

“我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教會你做很多事,做飯,種糧食,使牛……以後沒有我你也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只要我們的田地在,你就不愁種不出吃的來……爺爺先走了。你要好好活著,你要是敢跟著我去的話,我一定用鞭子狠狠地抽你……”

他的聲音消失了。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無論我怎么喊,他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他死了。

他還抱著我。

眼淚從眼角無聲地流下來,滲進嘴裡,鹹鹹的苦苦的。

我,在黑暗中,帶著悲傷,恐懼和希望在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可以吃的都吃了。護在我身上的他,身體散發一種異樣的氣息,但我沒有一絲的厭惡,也沒有一點懼怕。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可他依然能給我傳遞一種堅實的安全感。

我在他的懷裡……

安全地,慢慢地開始出現虛幻的夢境。

我看了光,我聽到了聲音,我好像看到了很多陌生人……

聲音漸近漸遠又漸遠漸近……

我感覺到有人在握著我的手,有人還在抱著我。

我的嘴裡被注入一股甜甜的液汁……

慢慢的,感覺正在飄散的精神籠聚。

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的人。

“醒了醒了……”有人大聲說。

這時我才看到,抱著我的人是他,爺爺。

旁邊的人告訴我,他們從地下挖到我們的時候,他就一直保持著抱住我的姿勢,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腰,一隻手放在我的頭頂處。他們無論如何都分不開他,只好把我們一起都抬出來了。

現在,正有兩個人在嘗試著把他的手分開。可是他的手卻是那么的堅硬如鐵。

“爺爺,我被救出來。你放心地走吧,我不會跟著你走,我能活下去,我會種地……”我輕輕拍拍他緊抱著我的手說。

他的手在我的輕拍中慢慢鬆開,然後緩緩平躺下去。

我握住他那堅硬的手,這雙手曾經打過我無數次,被我仇視過無數次,現在卻只想緊緊地握著它,不鬆開:“我對你說的話,你能聽得見。我知道,你能聽見。以前對你所有的恨都是我的錯。你逼我學會做很多事是想讓我在失去你之後還可以生活下去。我知道你很用力地愛著我,從生到死都很用力地愛著我。我也會用力地愛你,用力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