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者的輓歌——讀《流放七月》有感

我們微笑著告訴身後的歷史:一息尚存,仍要歌唱。

——引子

耗費三天讀完了月初買下的《流放七月》。感謝這本書,給我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讀《萬里無雲》的仰望,讀《燦爛千陽》的悲愴,讀《芒果街上的小屋》潛藏的希冀,都雜糅在這段閱讀的旅程中。作者冬筱身為90後,即便生長在文學世家,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也是難能可貴。因為這不是一本簡單的青春文學作品,它所探求的,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明確指出的,是一個深遠的命題:作為我們這一代人,對於歷史,是選擇遺忘,還是選擇回顧?

《流放七月》曾在《最小說》連載,於是我在翻開書本前上網查找了連載期讀者對它的評價。出乎意料地,批評竟占了大多數,原因驚人的一致——這部小說無法使讀者產生興趣。說實話,連載開始時我因偏愛一口氣讀完全本的連貫感,只是粗略地瀏覽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心中對這本書下了一個結論:這不會是一部受年輕人歡迎和追捧的小說,因為它選擇了一個沉重的、不為人知的題材——七月詩派。作者勾勒出萊易與文森這兩個相似而又迥異的人物形象,由這兩位年輕人引出了老一輩的代表——七月詩人里歐和佩蒙,從而延伸出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同時也緩慢地向時間的上游追溯。小說的戲劇性越到後文體現得越明顯,所有的人物奇蹟般地聯繫到了一起,以至於我心中懷疑這樣的情節是否太過巧合,然而細思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流放七月》雖然緣自真實的歷史,然而它畢竟不是紀實文學,它是一個群體的縮影,百餘名七月詩人與他們的後代在時光里留下的塵埃,又怎能用一本書盡數囊括?藝術的誇張在所難免。

小說的開頭圍繞兩個中心人物明確地給出了兩條線索,似乎平行延伸,互不關聯,情節也無甚起伏,顯得平淡,卻暗含無數的謎團。作者以一種不疾不徐的筆調冷靜地敘述,語言簡練而不拖沓,仿佛作為一個徹底的局外人,書中書、書中詩的構思別出心裁。然而在第二章的開頭,我讀到萊易關於眼淚的敘述,才恍然體會到作者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感: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情關於眼淚,爺爺的眼淚。那是一個黃昏,我再次絞盡腦汁去回憶黃昏的樣子,很美麗,很溫和。爺爺抱著我站在陽台上,面對光來的方向,我覺得天空中有一塊特別亮的地方,亮得我無法對著它看。我轉過頭,然後就看到爺爺的眼角淌出了水,那滴水滑過他皺紋密布的臉頰,落在地面上,我便找不到了。於是我伸出手去,抓住他臉上已經連成一串的水滴,捏在手中。我突然覺得冷——沾著水滴的手掌心冷,後來我知道,那是風。爺爺的眼睛裡一直在流淚,直到天邊的那片光線不再刺眼,慢慢變了色彩,最後暗下去,什麼都看不見了。

每一滴淚珠里都有一段難言的往事。畢竟是感性的人,只因為這一段話,我愛上了這部小說。

故事在西湖邊展開,西湖是它最好的背景。濃妝淡抹的西子姑娘擁有千年不變的淡雅與超然,儘管目睹了滄海桑田的巨變,她卻始終寵辱不驚。里歐與佩蒙,這兩位創傷漂泊者,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期間走過了武漢、宜昌、重慶,最終在解放後回到了魂牽夢繞的故里,他們在西湖邊與戀人度過了溫馨幸福的五年,卻再一次被卷進政治的漩渦。不僅僅是七月詩人們有這樣的遭遇,從古至今,文學與政治從來不會徹底斬斷之間的藕斷絲連,文人期望用筆來實現政治的願景,然而政治卻始終約束著文學的自由,甚至無數的文人都成了政治的犧牲品。老一輩的知識分子大多都是理想主義者,可是理想的結局往往都是被現實碾成碎片,於是固執與動搖、疏離與背叛、分別與死亡……荒谷案不僅僅是在物質上,更在精神上改變了七月詩人們的一切。一九五五年以後,有些人悲憤地死去,有些人迷惘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的人總會有接下去的故事。

塵封的歷史畢竟已成過去,然而過去對現在的影響是無法磨滅的,時間在七月詩人的後代身上留下了相似的影子。物質至上的現實社會比那個純真的年代複雜得多,年輕人有了更多的選擇,同樣也面對著更多的誘惑。萊易和文森是幸運的,他們看到了年輪抽絲剝繭後愈加清晰的歷史,但同時他們也是不幸的,因為歷史給他們留下的困惑讓他們感到彷徨,也讓他們肩上隱隱擔起了比同齡人更多一份的責任——他們是注定的“傳承者”。書中有許多含蓄的隱喻:童年的深井、城外的鐵軌、摘不下來的帽子、熊熊燃燒的太陽、古舊的鋼琴、飄揚的蘆葦……沉重的歷史與現實幻化成一個個具體的意象,如同給小說蒙上了一層薄霧,讀者就在霧氣中隨著主人公去往歷史的上游。各種各樣的女性角色在四位主人公的人生舞台上登場,友情、親情、愛情……這些曾經清醇的情感經過歲月的沖刷,有些面目全非,有些卻一如往昔,這樣的改變如同宿命的推手,將他們推向最終的結局。

較之老人的逝去,我們更關心的顯然是年輕人的命運——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文森如海子一般走上鐵軌,萊易背起往事踏上漂泊的旅程,他們最終都歸於孤獨。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了解歷史的人已是少之又少,遑論像他們一樣選擇背負歷史的青年人。於是最終我們還是回到了那個核心的問題:對於歷史,我們到底應該遺忘,還是選擇回顧?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題。我們應該回顧,因為歷史的價值並非供於案上,而是指引我們未來前進的方向,那些沉甸甸的往事,讓我們在喧鬧的世界裡保持一份清醒與審視,惟其如此,歷史才永不會重演。但是,我們要背負歷史,卻不是讓歷史成為負擔,不是讓歷史的創傷籠罩未來,有時候放下是比固執更好的選擇,因為生活終究還是應該向前看。

文首的詩句,是里歐臨終前在日記本上寫下的最後一句話。“一息尚存,仍要歌唱”,這不僅僅是出於熱愛,更是出於責任。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寫作者,秉持文學的精神與初衷是一切的前提,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給社會、給人心帶來哪怕是些微的更好的改變。說到底,這樣的寫作者終究還是理想主義者,可是理想主義者雖然往往不能長久存活,但畢竟是因為他們,社會才有改變的可能,我這樣堅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