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 那人 那小河

故鄉一直是我魂牽夢縈的心靈之地,那兒有我童年的美好回憶,那兒裝滿了親情與兒時夥伴的快樂。

如今,故鄉變了。變得更美了,但陌生了。

那熟悉的犬吠聲、耕牛的“哞哞”聲、成群的雞鴨、農戶屋頂裊裊的炊煙、有我足跡的鄉間小路、綠樹紅花掩映的村莊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去了哪裡。

眼前這片土地不再安寧,靜謐。目光所及之處,一面面彩旗迎風招展,發出“嘩嘩”的聲響猶如一場勝利戰役的歡呼聲;一台台開足馬力的推土機、挖土機來回穿梭,“轟隆隆”的聲音震得土在抖,地在動;一架架塔吊伸著長臂不知疲倦不分晝夜地忙碌著……過不多久,眼前這片土地將拔地而起一座座工廠、一棟棟高樓大廈。記憶中的那屋、那小河隨著推土機、挖土機“轟隆隆”的聲響都不見了,那熟悉而又溫情的人也都散了。

老屋雖講有三間,卻小的很,加起來也不過四十平米有餘一點點,就這,還是父母以賣一家全年收成買下的。這事發生在八十年代中期,說起來已過去了二十來年。

老屋磚瓦結構。屋外牆壁磚面裸露著,屋內四周是用泥巴抹的,很厚,不平,以至晚上點起的燈有力無處使,不能將屋內照個通亮。屋內地面仍舊泥巴當道,晴天還好,掃起來沒有一絲灰塵,還算光溜平整。要是遭遇連日雨天,地面潮濕,還很滑,在家行走還得小心翼翼。屋內除了人多,沒什麼家什。說來也真奇怪,就在這樣的老屋裡,每到夜裡,不但覺睡得香,而且夢還做得好。

老屋雖破舊寒酸,卻也沒能阻擋住親情在這裡凝聚、笑聲在這裡源源不斷地湧現。父母早出晚歸,將那養活全家人僅有的一點指望——四、五畝薄田,當嬰兒一樣呵護耕耘:田埂被父親修得跌光擦亮,田裡的雜草敵不過母親、姐姐勤勞的雙手,早早逃之夭夭了!我們兄弟三人各自忙著讀書和玩耍。一到吃飯的時候,待家人都到齊了,媽媽才允許開飯。一家六口人圍坐在桌子周圍,你給我夾菜,我為你添飯,一邊吃著飯,一邊吵鬧著、說笑著,很溫馨!一年下來,收成雖不豐、生活雖依舊拮据,但笑顏卻從來沒有從一家哪個人臉上消失過,相反,生活的艱辛使得我們手足之情更深了,更濃了。

笑聲最多最豐富的時候要數周末和星期天了,屋內屋外熱鬧得很。同村玩得合拍的小夥伴們總會不約而同聚集到我們家來玩耍,人一到,男孩子們就單膝跪地,麻利地用削鉛筆的小刀或是尖銳點兒的瓦片,就地挖一到五個與小球大小相當的小癟塘,然後在離小癟塘三米遠處畫上一條界線,如此,小夥伴們就開始以自己定的遊戲規則盡情地玩耍了。參加玩的小夥伴,首先要按遊戲規則一個個依次以挖好的小癟塘為起點雙足立定,然後以拇指、食指、中指捏住小球拋向界線,離界線最近的就排在玩遊戲順序的第一位,越過界限的,排在最後。次序排定後,遊戲就正式開始了。小夥伴們依次以界線為起點將玻璃球滾向指定洞內,以最先完成規定洞數者贏。彈球有不同材質,最高檔的是玻璃的,中間有彩色圖案,低檔的是鐵的,最低檔的是泥巴搓的。小夥伴中高手玩家的準頭很好,能手捏玻璃球幾米之外擊中地上的另一隻玻璃球,甚至可以十米外一球進洞。每到精彩球出現,小夥伴們的歡呼聲、笑聲隨即此起彼伏,一浪蓋過一浪。小女生們一般不玩這遊戲。她們會在屋前屋後找一空地兒玩跳房子、抓石子、跳皮筋……如此一天下來,父母一點兒也不感到厭。玩累了的小夥伴們一個個滿臉汗跡斑斑,帶著百倍的快樂與滿足各自回家。屋子內外,暫時清閒下來。

老屋前一片空曠,一眼望去老遠,視野極其開闊。屋後則栽有兩三排樹,大致三十來棵,有水杉、淮楊、雜柳,超一半已成才。樹後是一條小河。小河不寬,算足了不過六米。那么河有多長?兩頭延伸至哪裡?卻說不準,就連村里上了歲數的老長輩也不能給出個確切的說法。這些,連大人都搞不清楚的事情,我們小孩子從來不會去計較。我們關心的是玩,是怎么玩,怎么玩得快活。其它的什麼事情,我們從不過問!

我們小時候玩的花頭不比現在豐富,想玩就自己琢磨。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起,屋後的這條小河居然引起了我們的興致。

春天,村子裡的小夥伴們三三兩兩相約匯合在小河邊玩耍。此時的小河格外的有活力、有姿色。河水清清,魚兒嬉戲,無名的小草小花,還有那三五成群的蜜蜂將春光點綴的十分熟透,將河岸妝扮得韻味十足。岸邊的雜柳,抽出了柳絲,吐出了嫩芽。目睹此景,我不由得憶起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詠柳》詩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一陣和煦的春風徐徐拂來,花兒草兒猶如婀娜多姿的少女在微風中搖曳,柔嫩的柳枝和著小河流水的伴奏,跳起了那支怎么也跳不夠的《春之舞》,引得小鳥駐足欣賞,不捨離去。

小夥伴們一到此,顧不及如此美景就四處散開,有的即刻全身心投入到大地懷抱,舒展著身體匍匐在那醉人鮮綠的細軟的小草身上,津津有味地品著春天賜予的禮物——白茅針,那甜美的滋味至今不曾忘記;淘氣一點的在挑逗河岸邊的小蝌蚪嬉戲,有不小心的,一腳滑入河水,但卻有驚無險;有的躺在草地上雙手枕著頭仰望天空,或目送一群排著“人”字的雁鳥朝北方緩緩飛去,或若有所思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更有在草地上打滾翻跟頭的、鬥雞的……這一刻,小夥伴們沒有煩惱,有的只是無盡的歡樂,就連小河潺潺的流水也禁不住跟著發出“嘩啦啦”的會心的嬉笑聲。無疑,小河岸已成了小夥伴們撒歡的樂園!

溫情的春天前腳剛走,熱鬧的夏天就緊跟著來了。太陽沒了春天時的那份溫柔,它急吼吼火辣辣地照射著大地,似乎要散發出全部熱量。知了在樹上放聲歌唱,昆蟲們忙忙碌碌,就連天氣也頑皮起來,一會兒晴,一會兒雨。此刻,老屋後的小河也更歡了,魚兒成群嬉戲,河水激情奔騰,兩岸的花花草草誰也不讓誰,競相生長著看誰長得旺。

盛夏,河岸樹木鬱鬱蔥蔥,正是大人小夥伴們納涼避暑的好去處。午後,炎熱難耐,大人們將涼床躺椅移至樹蔭下,或睡,或躺,以解暑氣、消除睏乏、積蓄勞作體力。小夥伴們可就毫無顧忌地放肆了:一個個光著屁股,像泥鰍一樣的在河水裡鑽來鑽去。水性好的,就在你眼皮底下賣弄一番:不是肚皮朝上仰泳,就是直立踩泳,讓你羨慕不已。更甚的是:有的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半天不出水面,你正為之焦急萬分手足無措時,他竟魔術般的在距你二、三十米開外鑽出個光頭來,還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著你聽不清的話,一手舉著個什麼東西,待仔細一瞧,手裡居然握著一個又大又肥美的河蚌。見此,大家一顆懸著的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下。不過,一陣“嘖嘖”稱奇聲過後,也讓你所有的羨慕嫉妒恨一下子迸發出來:就人家那水性,你不得不佩服!不會水的就不自由了,但這不影響他們獲得快樂。他們有的緊抓住河岸因河水日久沖刷而露出的樹根,身體緊張而又僵硬地趴在水裡,兩腳掌毫無目的地亂蹬一通,只要有水花濺起就滿足;有的乾脆就站在淺水區,相互潑水嬉戲,潑得對方睜不開眼睛苦苦告饒為止;怕水的,就在河岸上踱來踱去,冷不丁一聲:“看呀!看呀!”“泥鰍,蛤蟆!”以此引人注目,又能引得笑聲四起。而每到此時,小河無處不瀰漫著至真爽朗的快樂:嬉鬧聲、笑聲不絕於耳;愛熱鬧的河水實時拍擊著河岸,附和著小夥伴們的嬉鬧聲、笑聲,又無意中增添了快樂的濃度與美妙。

熱鬧的夏天過後,淒清的秋天悄然來到。花兒開始凋謝,青草不再生長,漸漸枯萎下去。不知怎的,屋後的樹木也開始鬧起了情緒:茂密濃綠的樹葉在樹枝上待厭了,有些已經等不及了開始跑到地面,還有的跟著秋風姑娘到處翻飛著,飄蕩著,鏇轉著,發出簌簌的聲響。小河裡的水也不那么喧鬧了:河水一個夏天跟著河槽待夠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許多。就連迎面吹來的風也讓人感覺到涼絲絲的了。不過,秋天的天氣暫時還是晴朗、乾爽的。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老屋前後堆滿了田地里的收成,也是我們一家全年的希望。可好景不長,不知為什麼,這些收成又很快從你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了過半。直到後來長大了些,我才明白:原來除了要繳納農業稅收外,我們兄弟三人讀書的一切花費、家常油鹽醬醋、生病抓藥、田裡農本,還有想不到的開銷都指望這些收成呢!即使如此,我們一家還是笑聲不斷,其樂融融。一家人總被那種相互幫襯,相互鼓勵,相互關愛的至真親情溫暖著,感動著……如今想起來就讓人動容。

生活的煩惱與重擔任由大人們擔著,我們整天不知道什麼是憂愁,只顧著瘋玩,有時竟玩得一天不見人影,還要大人們滿村子去找回。不過,淘氣歸淘氣,有時我們也有給父母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讓父母好一陣舒心的時候。

屋後小河一到深秋,水位大肆退去,有的河段水深最多不過膝蓋。見此,我們約來要好的小夥伴,大家你扛鍬、我提桶、他端盆,齊聚河邊築壩乾水逮魚。水乾魚現,從不落空。收穫大家均分。有收穫,我們歡天喜地,大人笑逐顏開,這是我們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正當我們計畫大幹一場收穫再多果實時,凜冽的北風毫不留情地刮過來了,冬到了!那暴躁無理的寒風捲起屋前屋後塵土,枯草落葉滿天飛揚,使得人睜不開眼睛。此時,你驀然發覺,路上行人也明顯稀少了。

每逢這樣的天氣,父親早早地就將屋內窗戶緊閉,然後將門虛掩著,一家大小圍著個碳爐一邊取暖說著閒話,一邊各自做著手頭裡的事情。姐姐耐著性子在繡花補貼家用;母親穿針引線為我們縫補那些透氣效果絕好的衣褲襪子;父親縮著頸子,一邊“吧嗒吧嗒”抽著菸袋,一邊不停地來回移動著步子,懶得出家門一步;哥哥蜷在被窩裡不是看《水滸傳》,就是看《紅樓夢》,完全沉浸在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里;我和弟弟口袋裡裝著蠶豆、玉米,圍著個小火盆,不驕不躁地候著埋在火盆里的蠶豆、玉米一粒粒爆熟了,爆花了,再用兩根筷子般粗細長短的樹枝夾起往嘴裡送,吃著可美了!屋內雖靜了些,但常有一兩句不怎么著邊際卻又很滑稽的話不知從誰嘴裡蹦出來,引得一家樂成一團,那歡笑聲就趁機從虛掩著的門縫溜了出去。

村裡的小夥伴們一有空閒就往我家鑽,從不問什麼天氣。碰到這樣嚴寒的日子,小姑娘圍上了漂亮的圍脖;怕冷的就使勁地縮著頸子,搓著手,嘴裡一邊發出“嗤嗤”的聲音,一邊直呼出熱氣;調皮一點兒的男孩乾脆倒退著行走,躲過風頭;勇敢的就伸著脖子迎著寒風小跑著,雖然風似刀那樣,但它嚇不倒他們,因為他們有一顆火熱的心。

小夥伴們一到,我和弟弟也就沒心思吃什麼爆蠶豆爆玉米了,就鼓足勇氣心一橫,從暖和的屋內退出加入他們,開始我們的狂歡。

老鷹捉小雞是暖身最快的遊戲,大家先來上幾個回合。不多時,小夥伴們的臉蛋就像富士蘋果一樣紅撲撲的,嘴裡不停喘著粗氣,有的還解開了靠近衣領口的兩顆紐扣。玩罷遊戲,暖了身,沒人領頭,小夥伴們居然不約而同蜂擁至被厚厚一層冰封了的小河玩耍。膽大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跳上了冰面滑起了冰,或直線,或鏇轉,或來個雄鷹展翅;膽小的,先伸出一隻腳來試一試凍的堅固度,確定可靠了,才緩緩加入滑冰隊伍。“嘣”,正當大家玩得興致正高正濃的當口,一個滑冰初級技術還沒達到的小夥伴重重地摔了一跤。見此,不用招呼,大家趕緊圍了上去關切一番,見無大礙,隨即爆出聲聲歡笑聲。河面笑聲激盪,直衝雲霄。

要是逢到大雪天,小夥伴們又有的忙的了。打雪仗,堆雪人,滾雪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自由著呢!

春夏秋冬,有輪迴。

有的,去了,終究不會回來!

老屋拆遷了,沒了;小河不見了;老屋裡的人也散了!

是喜,喜不起來!

是悲,流不出淚!

一聲嘆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