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布達拉

進入拉薩,忽然從車窗外的林梢上空閃出一座宮殿的剪影:兩側是白宮牆,中間是紅宮牆,頂部的喇嘛靈塔、寶瓶、經幢等奕金飾物在陽光下閃著金光,背景是白雲藍天。

“布達拉宮!”心中一聲驚呼,立刻感到有一種不可逼視的光從前面射來,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聲音在迴響。

我強烈地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莊嚴與崇高。

布達拉宮聳立在拉薩市中心的紅山頂上。宮前是拉薩最寬闊最漂亮的北京中路。站在鋪著長方形花崗岩料石的北京中路北側的玉蘭花燈下仰望布達拉,只見一片青綠的草坪後面,橫著一堵高高的圍牆,圍牆後面便是紅山及其山頂上的雄偉宮殿,底部和東西兩側的宮牆為灰白色,稱之白宮,正中頂部是褐紅色,稱之紅宮。無論白宮還是紅宮,一排排視窗四周都塗了黑色,窗頭那白色布簾在高原的勁風中波浪般獵獵飄動。白、紅、黑三色的宮牆及窗戶,在背後的藍天白雲映襯下,對比顯得愈加強烈,色彩鮮明。

巍峨、雄偉、神聖、莊嚴,布達拉猶如佇立世界屋脊上的一位長者,一位哲人。

從紅山西側眺望,透過北京中路旁那三座白色佛塔金黃色的塔尖,看到的只是布達拉宮的西側,它屹立在巍巍山崖上,顯得更為高峻、雄奇。

繞到紅山北麓的宗角祿康,在一個十畝許的人工湖北岸眺望布達拉,所看到的是布達拉背後的宮牆,雄踞於陡峭的崖壁頂部,宮牆、峭壁、古柳、經播的倒影一起映入湖裡,使布達拉在雄偉中又增添了幾分俏麗

倘若站在八角街中心大昭寺的金頂上,放眼望去,又可看見布達拉雄偉的宮殿遠遠地聳立在寺前廣場的西北方,聳立在連綿的群山下。

在拉薩,幾乎隨處都可望見布達拉。

布達拉似乎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那么多風塵僕僕、步履匆匆的僧侶平民,都是從各地趕來朝覷布達拉的吧?

他們上身微微前傾,似乎終生都在匆匆趕路,都在追尋某個輝煌目標。他們右手搖經轉轉(那茶杯大小的圓筒兒,風車般呼呼飛轉,中間那個用細鏈牽著的小珠兒同時飛快鏇轉,劃出一個個漂亮的圓弧兒),左手捻佛珠,兩片嘴唇不停翁動,口中滔滔不絕地發出低沉、急促的誦經聲。據說那是“六字真言”,周而復始,反覆念誦,就可積德驅邪,功德圓滿,修成正果。

布達拉宮東側山崖的圍牆下,那條擺滿五金和陶瓷製品的小街旁,一樣鑲裹黃銅、雕刻有各種圖案的經筒當街而立,一個接著一個,連續數百米。從這裡經過的僧侶百姓,都要由北而南,逐個搖轉那大水缸般的經筒,將它們撥弄得骨碌碌地鏇轉。那數百個沉重的經筒,一個個地鏇,需要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呢?聽說經筒里藏有經卷,鏇轉一次經筒,如同讀了一遍經書,又靠近佛祖一步,難怪人們樂此不疲,以此為榮。經筒上那層黃銅,被千萬隻虔誠的手撥得怪光發亮,被千萬顆虔誠的心磨得金光閃爍。

有人曾描寫過布達拉宮曬佛的場面:

拉薩所有可以看見布達拉宮的地點都被人們站滿了。我看見許多個子矮小的山民,他們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們朝佛像所在的地方默默地流淚。成千上萬的人民在曬佛的這一天,順時針方向環繞著布達拉宮行走。一路上都是塵土。藏族人、漢人、西方人、僧侶、百姓……扶老攜幼,猶如歷史上那些偉大的遷移(于堅《棕皮手記·在西藏》)

我無緣看到這一宏大場面。但我還是深切感受到了西藏僧侶民眾對佛的虔誠與尊崇,對布達拉宮的膜拜與景仰。

我不願就這么匆匆地走進布達拉。就像看戲,不希望一下子就進人高潮。我願布達拉仍然像謎一樣懸掛在我面前。

於是,我走向八廓街中央的大昭寺。

大昭寺的大門朝西,寺門外有八根大紅柱,構成一個數米寬的門廊。地面鋪著大塊大塊的花崗岩石板,柱頂及橫樑描圖繪彩,金碧輝煌。

兩扇朱紅的大門緊閉著,神秘而威嚴。

十多個信徒在門廊紅柱旁做著禮拜儀式。他們穿著或灰藍、或淺綠、或咖啡色的藏袍,腰間扎著或白或紅的腰帶,雪白或杏黃的右臂衣袖祖露在長袍外。一個個臉色陰沉嚴峻,面寺肅立,雙手合十,依次舉過鼻尖、額前、頭頂,再移至胸前,然後俯身趴地,雙手滑伸向前,接著爬滑回原處,站起,再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如此循環往復,從早到晚,一做就是一整天,甚至十天半月,也有一連叩拜一二個月者。

這叫磕長頭。大多數信徒的手掌都套有皮墊或輪胎膠,要不這般反覆與花崗岩石塊磨擦、非把手掌磨破擦爛不可。門廊下那堅硬的花崗岩石面,被信徒的衣物磨得溜滑閃亮,被信徒的手掌擦出一道道槽溝。得經過多少人常年累月、接連不斷的磨擦,才能出現這一道道槽溝?

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一個磕長頭的年輕婦女。她身子高挑,臉龐俏麗,鼻樑高挺,一根長辮垂於背後,上身穿白色毛衣,下身穿黛綠長裙,美得有如維納斯雕像。她口中念念有詞,反覆磕拜,神情虔誠專注。這么一個俏麗少婦,她在祈禱些什麼?或許這僅僅是一種信仰,一種精神寄託?她似乎發覺有鏡頭對準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躲避一旁,待攝影師把鏡頭移開,她又走回原地,合掌,趴地,伸手,跪拜如初。這是入道不久的信者吧?他不便打擾她,就走到一邊去。

坐在寺門外石級上的一排“老外”,完全被眼前這宗教儀式吸引住了,甚至忘了卸下背後的旅行包。他們遍游世界,見多識廣,然而這獨特的跪拜儀式,也足以使他們驚心動魄的吧?

一日,我尋訪拉薩北面一座大山南麓的色拉寺。

在寺門坪地上,我看見一個身穿灰黑長袍的藏族老婦人‘背著一大塊花崗石,緩緩娜動身軀,一步步朝寺殿走去,那粗糙沉重的大石直接背在背上,沒有筐子,沒有墊子,只用一根草繩拴住,雙手摸著草繩,彎腰弓背,鑽過矮門,登上陡梯。艱難地往上攀爬。顯然,她是將大石背上去維修寺廟的。這裡。海拔近4000米,我每走一步,都感到氣喘,吃力,身背大石的老婦,一直默默地攀、爬,神情有點淡漠,卻又非常肅穆〔那如銼的石面,如刀的石棱刮削脊背,不疼嗎?那如牛負重跳瘦弱身軀,哪來的如此持久強大的力量?聽說背石修寺,完全是自願的,無償的。她的這些舉動,都是神的意志,佛的召示吧?

又一日,我去拜謁哲蚌寺。

哲蚌。寺在拉薩西郊根培烏孜山南坡的山塢里。寺前山谷滿是青蔥的楊樹林。走近寺門,意外地發現一條清清的小溪從寺後山谷鑽出,繞過寺邊,塗涼地往山下流去。奇怪的是,每走幾步就看見一兩個藏族婦女礴在溪石上,將一串用細繩拴著的銅片銅鈴提在手裡,一下一下地放進溪中,浸漂一下,提起來,再放進去,浸漂一下,再提起來,如此反覆終日,那清冽湍急的溪水,將銅片銅鈴洗刷得亮晶晶,金閃閃的。這大概又是一種宗教儀式,是祈求佛寺聖水洗去災草,擦亮靈魂?

所有的朝聖者都一手捏小勺,一手拿酥抽(乳酪狀,用塑膠袋裝著,或盛在小提桶里)。到每尊佛像前,都要用小勺挖出一點酥油,添在佛完前的佛燈里。或者端一盞酥油燈(鋼製,酥油為液體狀,燈芯燃著黃色火焰),走過殿內每盞佛燈前,都畢恭畢敬地遞上手中的酥油燈,給佛燈添上一點酥油。

有的大殿兩側豎立有高至壁頂的藏經架,一小格一小格的,每格都藏有一部發黃的經卷。藏經架下有一條不足一米的夾道,無論是手握酥油袋的老翁老婦、身背背包的年輕導遊,還是西裝革履的機關幹部,都心悅誠服地低頭彎腰,魚貫地從那矮矮窄窄的木架底鑽過。他們堅信,藏經架上貯滿了經卷,從架下鑽過,就可以感知大藏經的博大精深,就可以獲得靈感,增加智慧。

有一對中年夫婦(大概是藏族),男的西裝領帶,女的燙髮畫眉,一副幹部模樣。男的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女的則不停地將錢幣拋向高踞佛完上的佛祖身邊。

“你也會念經?”有人問。

“向師傅學的。”那男的說。

看來,在西藏,在拉薩,無論什麼身份,什麼學識,都有佛在心中。

到各處寺廟兜了幾日,便又回到布達拉。

宮前小廣場上雲集著一夥伙善男信女。聽知情人說,他們有的來自青海玉樹,有的來自四川阿壩。那些身披黃袍,滿身塵灰的教徒,大約是來自印度,或者尼泊爾、孟加拉。

他們是單人孤旅,日夜兼程步行來的嗎?還是成群結隊,趕著耗牛,馱著帳篷,一路放牧,一路化緣而來?抑或一路磕長頭,三步一拜,五體投地,穿戈壁,過荒摸,翻雪山,行程千里,歷時數月才來到的呢?

西藏女作家馬麗華在《靈魂像風》中曾詳細描述過一個從青海囊謙一路凌長頭來到拉薩的朝聖部落—

男女老少一行十八人,有職業僧人,有普通平民,有七十七歲的老太婆,有不足半歲的小男孩,他們各司其職,結伴而行,有專本誦佛經該長頭的,有背孩子趕耗牛做後勒的,雖分工有別,但功德相同。自一九九一年秋在他們家鄉澳謙的土地上磕下第一個長頭之後,便開始了漫長的宗教行程。過荒山野地,浴風雪烈日,一絲不苟地完成著磕頭的每一個程式,額頭硬繭每天都被蹭出新鮮的血,經過一年一月零三天,終於如願以償,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到達雪域聖地拉薩。其時,每位磕失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圍裙不止八張;用壞了的木製手套不計其數;上路時的十五頭耗牛已所剩無幾。

古往今來,這種三步一身、磕著長頭到布達拉朝聖的人到底有多少,誰能說得清呢?

一位藏族導遊告訴我,藏族“以高為尊”。我於是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把布達拉宮建在拉薩市最高的紅山頂上,明白為什麼要用銅質婆金瓦將布達拉的金頂鋪飾得金碧輝煌,明白為什麼珠穆朗瑪峰麓有一座世界最高的寺廟絨布寺。

這位藏族導遊還告訴我,藏族同胞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幾乎是亘久不變的,一個個朝代政治變革暴風雪般刮過之後,他們還是我行我素,復原如初。

我又一次仰望高高聳立在紅山頂上的布達拉。

那依山疊砌的宮宇群樓,巍峨雄峙,謎一樣閃現在我眼前。那上萬間房屋數萬個塗了黑邊的視窗,有如神佛鬼怪宇宙精靈所睜開的一隻只充滿誘惑的眼。

我分明覺得,布達拉是藏族僧侶百姓的信仰、意志和毅力的象徵。或許,高原的冰雪嚴寒,生活的艱難困苦,都需要這種力量去支撐,這種精神去慰藉?

今天,我仰望布達拉宮。

明天,我將走進布達拉宮,進一步領悟其中的奧秘,聆聽神祗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