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黃昏走到了尾端,光明正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撤離,我站在明亮的店面中挑選吃食,希望能在黑夜來臨之前飽腹回家。

在匆忙的挑選食材人群中,我通常不會留心價格。但聽到老闆清點後報出的總額,即便再不關心也著實很驚訝的問:“這么多東西,怎的收的這么少?”老闆爽朗一笑:“無妨,我高興。”之後轉身進了內間烹煮,留我一人站在原地怔楞。

面對平日裡分文不讓的生意人這樣慷慨,又想起老闆娘每次對我的食物特別關照,還有平日沉默的收銀小妹見我時的熱情關心。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為我是眾多常客中的一員,念此,心中百感雜陳,於是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托著腮,靜靜的看著店內的明淨的窗玻思索。漸漸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特別的人影。

那是一個極為黝黑細瘦的男人,全身的皮膚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們把一張硬紙揉皺丟在垃圾桶,撿起來再拉平的那樣個樣子。我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全身抖得厲害,如同冬天裡在冰冷的水塘撈起來的貓抽動著全身。他用盡全力倚靠在窗玻邊側,小心翼翼探頭看著店裡掛著的電視中閃動的娛樂節目。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我的眼淚不能自禁地流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流淚,但我寧可眼前的這個男人不要笑,他聳動的雙肩下破敗的衣料混著他抽動的軀體細碎摩挲著空氣,骯髒的長髮下面是一雙污濁卻閃著明亮笑意的眼。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把注意力放在食客面前的佳肴抑或是舒適的座椅。我只是知道,他笑的每一聲都使我的心全部破碎又重新組合,即便我閉著眼扭過頭去,也不能堵住那聲音一下下穿過我的心後所湧出的淚。

雖然身上的錢很少,沒有葷腥,倒也是能飽腹的一碗熱食。我走出去,端著給他。

他張皇不安連連退縮不敢碰,店員見此相繼出來溫和的幫我邀那男人吃。於是雙手顫顫巍巍接來,沉默吃完就消失不見,此後便再也沒有見過。

而今,我看著老闆笑盈盈地親自給我端來的食物,飄蕩的霧氣中縈繞著一種人性的餘味,香氣撲鼻。

我一直都知道,店裡人對我的好,並不是因為我是眾多常客中的一員。

這個世界的苦難,總是不時地從四周跑出來使我們感知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我們總是心心念念的想要拯救這個世界,希望都能從苦難的深淵中出來,走向光明和幸福。然而,面對著這個苦難的男人,我們能做什麼呢?世界能為他做什麼呢?

我感覺,在無邊的黑暗裡,我們只是尋索著一點點光明,如果我們不緊緊踩著光明前進,馬上就會被黑暗淹沒。我想起《楞嚴經》里的一段,佛陀問他的弟子阿難:“眼盲的人和明眼的人處在黑暗裡,有什麼不同呢?”

阿難說:“沒有什麼不同。”

佛陀說:“不同,眼盲的人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但明眼的人在黑暗裡看見了黑暗,他看見光明或黑暗都是看見,他的能見之性並沒有減弱。”

我看見了,無法坐視,我幫上了黑暗一點的忙,於是這一點點的光明又被明眼的人看見,沒有坐視,緊緊跟隨,變成了更大更耀眼的大愛之光。

夜未央,食物已溫涼,我卻一口也吃不下。回味中好像自己正顫抖的接過那碗飽腹的熱食,心潮澎湃難以靜止。而我沒有再落淚,光明似乎穿透了我的皮囊,熾幹了奔流在血脈里的淚,在汽化的霧氣中,縈繞著那陣陣終難忘卻的——人性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