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逝的美麗村莊

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南方小村莊,曾經給過我無數美的啟蒙和印記,曾經是我念念不忘的夢中天堂,我的香格里拉。

從小鎮一路走近村莊,遠遠望去,百來戶人家擠擠挨挨的堆在一座山坡下,一些兩三層的樓房突兀而立,代替了從前房前屋後的樹木。那些我小時候熟識的樹木啊,都不知道何年何日何時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已經化成爐灶的煙火,或者阿婆安坐的小凳,或者阿叔阿伯手裡的犁耙?

我還記得我們屋後的幾棵龍眼樹和香樟樹,我曾經和彎彎姐坐在枝椏上聊天,曾經躲在密密的枝葉間偷偷聽廚房裡母親的話語,聽聽她是不是還在嘮叨我,是不是還在為我闖的禍怒氣未消,是不是已經心平氣和,然後我可以若無其事的回家了。我還記得小玲的外婆門前的苦楝樹,春天來的時候,開滿了淡紫如煙的小花,有一種淡然的香氣。外婆在樹下生起火堆,我們放學了就在樹下烤紅薯和香芋,母親一面和外婆聊天,一面把我的腳抱在懷裡,仔細的挑出一根已經被我的肌肉層層包裹起來的老刺,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扎進去的了,已經不痛,只是覺得硌腳。還有阿梅家的幾棵李子樹,初夏,青青的李子泛黃了,孩子們都爬到樹上幫他們家摘李子,摘完以後,都可以分享一些酸酸甜甜的果實。還有,隔一條村道對面的李家,後園有幾棵高大的沙梨樹,春天開滿潔白的花朵,是我最喜愛的花之一,我可知道雨後梨花是多么美麗。夏天,在一陣暴風雨過後,早早起床,總能在圍牆外邊撿到幾個被風吹落的果子。那些沙梨皮薄肉細多汁,非常可口,至今我再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沙梨,遇到的都是蠢笨粗糙的品種,再也沒有興趣品嘗。儘管孩子們對李家的梨很垂涎,但走過他們牆根下都有些戰戰兢兢,總是一溜煙跑過去,因為乾乾瘦瘦駝背的李家老頭可能躲在某個角落陰沉的窺視。曾經有嘴饞的男孩爬進去偷果,被李家老頭抓住,用指甲掐破了耳垂,所以,李家老頭在孩子們的眼裡簡直就是惡魔。還有,還有,村北那幾棵被老藤糾結的高大木棉,藤上結滿了拳頭大的果子,捏在手裡軟軟的,一掰就能分兩半,裡面有紫紅色的瓤,微甜稍澀。我們一群男孩女孩抓著那些藤蔓爬到樹上,摘了藤果互相攻擊,風吹過,盪在藤上的我們就輕輕搖擺起來,總有人發出尖叫。不拘那家大人看到,總會被斥罵,然而這樣的刺激和快樂,我們樂此不疲。

漸漸走近村莊,村道兩邊那一片平坦的地,從前種滿了各種菜,如今全都種滿了甘蔗,長長的葉子落了厚厚的紅色塵土。廣西是全國主要的產糖大省之一,我們縣裡,就有東亞糖業有限公司的三個糖廠,種菜自然遠沒有種甘蔗容易來錢,只能給網上無聊的白領們種去了。小時候菜地的種種樂趣自然也都不能為今天的孩子們領略。各家的菜地基本都集中於此,所以孩子們放學了總是相約去摘菜,為一家人的晚餐準備菜餚。冬天總是下著迷濛的雨霧,農閒的田野很安靜,只有幾頭牛在靜靜的吃草。遠處的山林和村莊象蒙著一層輕紗,又像淡墨中國山水畫。細雨初晴,走到田野上,鬆軟的泥土,碧綠的菜畦,紫色的豌豆花,一蓬蓬青青的薺菜,菜葉上亮晶晶的雨滴,都讓人心生喜悅。天空中偶爾飛過一兩隻鳥,啾啾的鳴著,好像商量著要去哪裡。疏疏的竹籬間,肥厚的白菜葉下,幾隻小小的綠鳥兒探頭探腦,跳上跳下的嬌聲啼著,好像是想和我們親近,卻又不敢靠近。讓人滿心愛憐。我們摘著菜,比著誰家的菜最好,吱吱喳喳的說著話,摘了快要炸莢的豌豆,挖出胖胖的紅薯,到小河邊洗了菜,就在河邊揀了枯枝煨紅薯和豌豆。有時候我們拔了潔白的蘿蔔,洗洗乾淨就啃起來,清甜中帶著辛辣,我常常啃兩口就受不住,隨手扔了。現如今村里已經沒有多少人有菜園,基本都有機車,到四公里外的鎮上買菜也不是很難,從前我們村可是鎮裡有名的菜籃子基地啊。

村前的曬場,最開始是生產隊的,四個隊每個隊一塊,每一塊有四個籃球場那么大。夏秋兩季,曬滿了稻穀,花生,玉米,黃豆。我和妹妹曾經打著赤腳從曬得滾燙的場邊走過,只為了偷偷用腳趾頭夾帶幾顆花生。等到傍晚穀物收進場邊的倉庫,曬場就變成孩子們遊戲的場地。跳房子,木頭人,官兵抓賊,烏龜護蛋,丟沙包,丟手絹,都是簡單不花錢的遊戲,孩子們跳啊,叫啊,笑啊,一個個臉紅撲撲的,汗流浹背,快樂無比。秋天倉庫後邊堆起高高的稻草垛,留著給過冬的牛群吃。孩子們爬上稻草垛,飛快的滑下來,爭先恐後,打打鬧鬧,或者在上面蹦高;有安靜的女孩子坐在頂上一邊扯出稻草,一邊編著草鞋,掃把,小籃子。有一年不知道是誰,在一個草垛的底部打通了一個隧道,我們坐在裡面看書聊天,做遊戲,外面寒風刺骨,裡面卻很暖和。有一天我們幾個夥伴商量著晚上一起到這個隧道里睡覺,夜裡父母沒有給出去,心裡有點失信的忐忑,第二天一問,其實誰都沒去。後來有大人發現了,就拿荊棘封住了兩邊的入口,再也不能去玩了。想想還真是危險,如果我們在裡面,幾十噸的草垛坍塌下來,我們小命可能就沒了。但孩子們往往都不會覺得危險的存在,只是享受單純的快樂。後來曬場分給了各家。夏秋的傍晚,家家戶戶從田裡收來一捆捆稻穀,在曬場上抖散鋪開,攆著牛拉著石軲轆打穀,一場往往要勞作四五個鐘頭。吱扭吱扭的碾子的響聲,大人吆喝牛的聲音,孩子們追逐打鬧的聲音,人們絮絮的談話聲,交織一起,很是熱鬧,月朗星稀,螢火流逝,遠處的田野山川靜默無言,天地間有一種無可言說的大美。

現在收割的時候,有了打穀機,家家戶戶都可以在自己樓頂曬穀物,孩子們整天窩在家裡看電視,早就遺忘了我們那些曾經的遊戲,曬場已經荒廢了,堆滿了腐敗的禾草和牲畜的糞便,淤積層層雨水沖刷下來的泥土,曬場的水泥地面都幾乎看不到,一派荒蕪寂寞。

因為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然而卻沒有人規劃的弄好排水系統,各自排出自己的廚房和院子就了事,結果,污水都流到村道上了,加上機車、機耕車、小汽車、大貨車、牛車等等各種大小輪子一碾,道路變得泥濘骯髒,坑坑窪窪,路況及其不好,若是雨天走路真有點讓人無從下腳。小時候雖然是土路,倒還乾淨平坦,而且生產隊每年都會組織大夥修路,如今村委會仍存,卻無人管事了吧。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面煮晚飯,一面就在這路邊和鄰居的孩子們玩一種類似於打棒球的遊戲,只不過用小木棍代替球,大木棍一揮,小木棍在夕光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飛出好遠,孩子們的歡笑聲也跟著彩霞飛走了。經常有人因此把飯煮焦了,吃飯時總會被大人數落,但第二天小夥伴一喊,父母的責罵又忘掉了。

村後的山坡,原先長滿了松樹,密密麻麻,遠遠看去,是一個睡美人。記得初一的時候,有一次和彎彎姐從鎮上的學校回家,走在路上,遠遠看到我們村後的山坡,我說那是個平臥著的美人的側身。彎彎姐說像是像了,可是胸前的隆起是什麼。我詫異的看看已經初三的彎彎姐,心裡直罵她是笨豬,連美女的胸部都看不出來!但當時的我卻不好意思說明,只好翻翻白眼說,那是蓋著的棉被啊!松林下面,桃金孃、梔子、蘆葦、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學名的灌木,密密的擠在一起。四季俱有各種鮮美的野果。這個山林,是我們農家孩子的美麗花園,蘊藏無盡寶藏,在物質貧乏的年代,給了我們多少快樂和美味啊!多年後的今天,我獨自到已經被開墾成甘蔗林的山坡上散步,踩著細雨初晴後鬆軟的泥土,穿過一片片密密甘蔗林,看看甘蔗地里倖存的一兩棵松樹,望望山坡下的小小村子,天空飛過一兩隻小鳥,唧唧的叫聲,顯得格外的寂寥。陣陣松濤依然在耳邊,我們在溝壑里滑滑梯的笑鬧聲,采野果的雀躍心情似乎一伸手還能在時空隧道中抓出一把,遠在人魚公主故鄉的玲,失散多年的燕,慧,娟,你們在異鄉的都市裡,在疲憊的工作之餘,在擁擠的人群中行走,會不會突然停住腳步,傾聽來之無憂年代的松濤聲?

村子的北邊,原先有個幾百畝的大荷塘。夏天的時候,荷葉亭亭淨植,青翠如蓋,一池的紅蓮如火焰,燒灼了我少女善感的心。清早起來,微風過處,陣陣稻香荷香,老遠都能聞到。傍晚時分,經常有很多白鷺從稻田裡飛回荷塘,在綠葉紅花中翔集。有時候站在荷塘邊,突然風生水起,呼啦啦的雨聲喧囂一片,等到驚惶的逃避回家,跑著跑著,才發現其實不過是一陣疏疏落落的太陽雨,是千萬雨滴擊打荷葉的聲音造成了假象。女子採蓮,一直覺得是荷塘中最美的景致。“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採蓮去,月沒春江曙,翠鈿紅袖水中央,清荷蓮子雜衣香。雲起風生歸路長。歸路長,那得久?各回船,兩搖手”,“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些古人的詩詞,逗引得我整日在荷塘邊流連,但我們的荷塘沒有船,我也不會游泳,所以,我無法採蓮,這真是很遺憾的事。荷塘一直是我最眷戀的家鄉小景,外出多年,心心念念不忘,每次回家必去探訪。母親知道我的痴處,有一年特意告訴我,荷塘沒有了,村里承包給人養魚,認為荷葉會妨礙育魚,全都割掉了。我惆悵許久,以後只能向夢中追尋了。現在的小孩子,永遠也不能了解到在不太遠的過去,村子裡還有這么美的景致。

順步走到村西的小河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只有偶爾一兩聲鳥鳴,還有對岸的茳芏和紅蓼叢中,不知名的水鳥鳧水的聲音。站在河壩上,下游的河段有點枯竭消瘦,綠綠的河水裡飄滿洗衣粉的空袋子和各種塑膠袋,還有破衣爛鞋等各種垃圾。這個河壩,以往夏天發大水的時候,上游的水急速奔流到此,就轟隆隆的義無反顧往下跳,很有氣勢的一條瀑布,每次遠遠聽到轟然的水聲,總會加緊腳步跑過來。小男孩們脫得滑溜溜的,喊叫著順著瀑布跳進下面的深潭裡,興奮的在水裡沉浮。女孩子就挽起褲腿,小心翼翼的橫涉水壩。水深經常都會沒了我們的膝蓋,整條河的衝擊力是很強的,河壩有青苔,很滑,我們又不會游泳,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會被瀑布衝到河底去,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那么不怕死。大人們不管是看到男孩還是女孩在河裡玩,照例是會責罵的。有一次我和一個女孩走到河壩中間,一個老師看到了,就著急的喊我們回來,我們怕老師,反而繼續往前向對岸走去,老師肯定氣壞了。秋天的時候,河水清澈明淨,粉粉的紅蓼開滿了河川,像一段落霞。我似乎比別的孩子更容易被美麗的東西誘惑,曾經獨自劃著名竹排向對岸的紅蓼叢漫朔,不會游泳,也沒划過竹排,小心翼翼的保持平衡,也感覺不到危險,只為了更近的看一下這些小小的花兒。最歡喜的,還是春天野薔薇開的時候。在吹面不寒的春風裡,霧氣氤氳的小河邊,薔薇一簇一簇的開了,伸展著柔長的腰肢,俯向河面,自戀的在水中照個鏡子,粉嘟嘟,香噴噴,巧笑嫣然。飄落的花瓣下,魚兒蹀躞,它們簌擁著這些粉紅的小船漂走了。女孩子們在課間總會溜到河邊采薔薇花,所有女孩的頭上,都插著野薔薇,粉色的花,粉色的笑臉,粉色的時光。很感謝那時的老師,任由我們插著這些花上課,沒有批評我們這樣會影響學習;感謝那時的男孩子,沒有嘲笑我們臭美。薔薇花變成我最愛的花,已是多年不能一見,每年的春天花期一到,我總是異常的思念它們,不論身處何方,我似乎都能聞到它那種獨特的香氣。聽母親說,野薔薇在家鄉,現在也不怎么多了,河邊的那些花兒,竟已變成水中花。

我蹲在河邊對著河水發了一會呆,河水和我皆靜默無言。腳下的草地上,掛滿一顆顆碩大晶瑩的水珠,那是昨夜的雨水,是往昔的歲月蔓延而來悄凝的冷淚。我想找個人說說這況味,想了半天,兒時夥伴,卻只有妹妹還能聯繫了。

回到村裡的時候,路過村裡的公共活動場所-小賣部,一大群人在那裡聊著六合彩,聊著誰誰家的孩子在廣東打工一個月領多少錢,比誰誰家大學畢業的孩子混得還好呢!更有那新嫁的媳婦在激憤的向人說著自己婆婆姑子的不是。我決定,明天一早就走,離開這已陌生的小村。我知道,我的那個美麗的村莊,正在漸漸消逝不見,而我只能向久遠的歲月中追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