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它點讚

暌違之日,我早早起床,最後一次隨爺爺去後山打獵。

清晨的熹光從葉隙間斜斜傾落,卻驅不散暮秋林莽中涼沁沁的寒霜。我與爺爺並肩走在落葉鋪就的小徑上,尋找此行的第一隻獵物。突然,身旁的腳步一頓,隨後便是一聲驚嘆的低呼。順著爺爺的目光,我看到了它。

它是一隻雄雞,確切來說應該是一隻野雉。不同於一般野雉的色彩糅雜,它的毛色是墨一般純正的烏色,遠看還隱隱透出油亮而潤澤的金光。一抹羽白自額間延展至顱頂,為這妖冶的濃黑平添一份高貴與雅致。那墨染的尾羽大而蓬,毰毸垂於身後,隨著動作堪堪掃過地面,卻沾染不上一絲污穢,盡顯華美和貴氣。此刻它正走在一處緩坡上,昂首闊步,不像武士,更像王者。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一隻野雞,我卻想到了蒼鷹乃至鳳凰。錯覺罷,我想,再有傲氣風骨,也不過是人類手中的玩物,盤中的菜餚。我於是回頭看向爺爺,他的眼中,也是不加掩飾的驚艷與讚嘆。“爺爺,把它獵來給我吧,”我低聲道,“我可以帶著它回城裡。”“這雞……想抓它不容易。”爺爺似有些猶豫和惋惜,但看著我希冀的眼神,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舉起了獵槍……

爺爺也是老獵手了,可抓它還是費了好一番力氣。但再野的性子,再激烈的掙扎,也逃不過人類手中那管黑洞洞的槍,最終,我拎著束在它腿上的麻繩,滿是得意的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一路上倒是出奇的順利和平靜。我將它帶回家,放到廚房寬大的流理台上,繩子的另一端系住門把。它仿佛想掙扎,但尚未站起便被光滑的瓷磚驚得一滑,重又重重跌下,無力的躺回台上。我看著它低垂的頭上那抹耀眼的瑩白,似嘲似憫的笑笑,將盛有食物和水的盤子擱到它腦袋旁:“吃吧,最後一頓了。”

雖如此,我卻也不抱什麼希望。這種野雉性子野,尤其這隻,看起來便桀驁不馴,非池中物,大概即便餓死,它也不會動一口這般“嗟來之食”……然而很快我便發現我高估了它。它梗著脖子沒超過3分鐘,便被米香吸引了去,掙扎著撲騰幾下,找尋到合適的位置,便低眉順目的埋下頭來,搗蔥般啄食米粒。那溫馴的神情,臣服的姿態,披散的尾羽,哪還有初見時的高傲和銳氣!

我訝異了一瞬,隨即又瞭然的笑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雞都懂得隨遇而安,就這一點,我還挺欣賞它的從善如流。但又不知為何隱隱失望,本以為它會是個其骨錚錚不安於室的……

無論怎么示弱,它也是逃不了這割喉一刀的。我開始打磨菜刀,等到它吃飽了好送它快些上路。霍霍的磨刀聲著實刺耳,我心不在焉的望著別處,忽略掉了一些本該注意的聲音。不久之後,我吹吹鋒利的刀刃,滿意的看向那隻表里不一的烏雞。不知何時它已經停止了進食,安靜的趴在那裡,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明明是溫馴的姿態,卻使我產生一種錯覺:它好像正在蟄伏著,等待著什麼……

甩掉腦中怪異的想法,我握緊菜刀走近了它。

一切就發生在剎那之間。

它爪子穩穩按住地面,猛地站起,對準我拿菜刀的手狠狠一啄,快準狠更勝方才啄食米粒。我手一顫,險些丟掉了菜刀,穩下之後卻再沒勇氣靠近它。它姿態靈敏迅捷,飛撲到半開的窗欞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不知何時,它腿上的索套不見了。我凜然而警惕的看著它,生怕它突然撲過來,它卻一時沒再有動作,只是傲然睥睨。在它鷹隼般陰鷙不可侵犯的眼神中,我竟生生後退了一步。它背對著光站著,純黑蓬鬆的尾羽綻於它身後,這一刻,它竟像是九天神鳥,隨時便可乘風而去!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一聲長長的嘶鳴,高亢嘹亮,它轉身,跳出了這個禁錮住它的樊籠,雄鷹一般,展翅而去。

那漂亮的黑羽,高傲的姿態,它本只是一隻普通的野雉,卻又不是一隻平凡的野雞。

它沒有選擇徒勞的掙扎,而是養精蓄銳,以此麻痹敵人,低調蟄伏,只為伺機而出,一擊制敵。置死地而後生,那一聲高亢的長鳴,那華麗的一躍,拒絕平庸,超越平凡。

我呆呆的僵立著,心中萌發的,是因自己的膚淺和懦弱而產生的羞愧,更多的是對它滿滿的讚賞與敬意。這種讚嘆,不同於初見時僅僅浮於外在的欣賞,更不同於因它的馴服與乖順而產生的虛榮滿足,而是嘆服於它的謀略,它的無畏,它的傲骨,和它強大的心!

“是的,它本該離去。”電話中告知爺爺這個訊息時,他用絲毫不驚訝卻滿是激賞的語氣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