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會下雨

這個城市太過平凡。車水馬龍要把所有人淹沒。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走出家門。天光暗淡,路邊的樹在傍晚時分發出風吹過時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抓住一片葉子。斷裂的部分立刻迸出清冽的香味,微弱的味道。

咧嘴笑了。

有時候我去天台。可以看到半個城市,並且風很大很爽朗。可以經常坐著好久。

於是一動不動任憑白晝的光線一點一點暗下來。路燈漸次點燃。

像是多米諾骨牌。從一點順次蔓延出龐大的光明,代替太陽。

直到哥哥打我電話,叫我回家。

有時候他來天台這裡找我。總是穿著乾淨的衣服,不算太長的頭髮,用不大的聲音說話。

他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陪我看沉默的晚霞。

兩年前我們搬家來到這裡。小區里房子大概七層,有一塊地方的圍牆被爬山虎塞滿。

密密麻麻的綠色,還有一年四季的雨水。

這是它的印象。

有時候我上網。老電影裡落滿陳舊的光線,灰塵和記憶。懷舊的心情總是讓人迅速以為自己老去。

網路就像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各種各樣的人躲在裡面說真話假話。

網上有一個人叫席銘。通過網路了解到彼此的生活。他在遙遠的北。

他會有同樣的習慣,夜幕降臨的時候出去走。

他會在沒有課的時候背著書包窮游,天南海北,東走西遊。

他有一個愛著的人,每天會跟她說早安。

他習慣眯起眼睛笑。

他在我嚮往的明天。

席銘說他又要出發了。這次去西北。聽說那裡有高昂的陽光熾烈奔放,老人裹著頭巾坐在大太陽下面,質樸又慌亂地笑。那裡貧瘠並且乾旱,高原頭頂的天,總是低垂到草原上。

我說席銘,祝你好運吧。其實有一點羨慕你的。

他笑說你也可以。長大了就好,負擔和責任更重,但是也更自由。

樓下的女孩。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下雨天。

她穿白色匡威,馬尾辮和雙肩包。穿和我一樣的校服,藍白色。

雨水澆滅了希望和春天,打濕這個城市裡響起的所有誓言。

她用手捋起額前濡濕的劉海。我看見了她的目光,清透、狡黠。

像一年四季不斷的雨水,藏著夜裡溫柔的一束潔白月光。

後來我們成了朋友。

她說,她叫念青。“沈、念、青。”她後來坐在書店裡的橙色凳子上給我寫下了這三個字。

路邊的書店。點一杯飲料可以在裡面坐一下午,無處可去的時候可以在那裡安靜下來。

[浮塵]門口掛著這么一個木質小牌子。店主說那就是店名。

店主說話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開朗而健談,舉手投足間有大氣和從容。常年穿著白色的衣物。

“請問店名是叫[浮塵]嗎。”我問。

“是,不過很少人問。”她笑笑。

“嗯?”

“舉重若輕,這個可以是浮塵的解釋嗎。”她笑嘻嘻停下手裡的動作。

我在店裡遇到女孩。她拿著一本漫畫書,身影沒入窗邊的陰影里。她說她叫沈念青。

“你也喜歡來這裡嗎。”

“不是啦,我對於那些太文藝的書沒什麼興趣。不過這裡漫畫很棒。阿姐人也很好。”她揚揚手裡的書,笑出兩彎月牙。

“嗯。就像你喜歡畫畫我喜歡看書一樣,我喜歡青菜,蘿蔔可以喜歡別的。”我回答。

“……你是說,我是蘿蔔嗎?”

她笑得飛揚跋扈,滿眼春光爬上眼角眉梢。

“我說你喜歡畫畫。”

我呆在天台到夜色闌珊的時候。哥哥在身後叫我。“回家了。”

他坐過來。

“你還記得我們剛來這裡的時候嗎?”哥哥忽然說。

“記得啊,四年前。”我漫不經心回答。看到夜色已經非常濃郁。

“爸爸他已經離開四年。你十六歲了。好快啊。”哥哥笑著把頭看向天空。有幾顆微弱的星辰。

“……”

四年前爸爸出去上班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回憶走到這裡,心裡某個地方尖銳又迅速地痛了一下。

所以媽媽帶我們來到這裡。有一點艱辛地獨自撫養我們長大。

然後哥哥說,回家吧、天黑了。

我知道這樣的生活已經足夠快樂,不該陷入回憶或者怨懟生活的不幸。

我想有爸爸啊。

可是我沒有。

回家的時候看到沈念青,她朝我眨一下眼睛飛快地跑掉了。

其實這樣也還好吧。

晚飯後哥哥突然對我說:“解釋一下,今天那女孩兒。”

“認識的朋友啊。我倒是挺想有什麼的。”我拿起書桌上沉寂了很久的七堇年的《大地之燈》。

“嗯。雖然早戀有點影響,可是把握好了也沒什麼你自己決定。”

“嘿你老這么成熟搞得我太幼稚。”我手指拂過暗藍色的封面。像一波一波的海潮,我想起了雨天裡的沈念青。目光清明。

“……你有喜歡的人了?”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有興致和我探討一下未來嫂嫂的人選么。”他仰面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望著天花板。

“……”

我打開《大地之燈》,那是七堇年十九歲時候寫下的故事。寂靜的夜裡檯燈微薄的光掃過這些文字。

十九歲啊。幾年之後的十九歲,它會在哪裡。

它會怎樣啊。我忽然無比期待。

大概因為是春天。

好像所有事情都會被漸漸攀附在地表的綠色掩蓋,而它們沉默不語。這座城市每到春天突然冒出無盡的綠色,從每一個縫隙里鑽出來,麻利地占地為王。

周一早上例行升旗時候,廣播傳來聒噪的呲呲聲。皺起眉頭看不遠處路上的樹。前排的男生和女生在討論今天班主任穿著的亞麻裙子,遠處的樹不會動。

突然就想到席銘。

他跟我聊過幾個夜晚。

他說起他的十幾歲,年少輕狂。

他說想不開的時候就一個人出去走,不過現在很久沒有出去過了,有點忙。也有很張狂的時刻,憤青似的說起別人。

“人這一生,最先要做的就是看清自己,可是有些人沒有認清自己就妄想改變這個社會。”

有時候他也說起未來,擁有明晰的目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自己開心最好。”

夜裡寂靜的聲音在心裡窸窣地動,覺得這樣的時刻為數不多。於是輕而易舉吐露出埋在心底很久的傷口。我也會跟他說話,說我的生活,說我,其實沒有爸爸。

奇怪自己怎么可以這么輕易。

他沉寂了幾秒之後發來一句,那你媽媽一定很美咯,單親家庭還能把你培養成人畜無害的好好少年。

我笑。心裡說謝謝。

升旗儀式結束之後我看到沈念青的身影在樓道裡面。於是我看見她的馬尾辮消失在人群里,像一尾游弋的魚,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隨波逐流,漫無目的。

或許我們都沒有目的,所以可以做朋友。

有時候我在小區附近的籃球場,和一些不認識的人打籃球。書包被丟在一邊,汗水留下來的時候很痛快。

旁邊的公園裡會經常有一些孩子和老人。

一些小女孩穿著碎花裙子跳皮筋,天真又純粹。肆無忌憚地歡笑。我有一點遺憾地想,這樣的日子已經離開我了。

年華在暗處抽絲剝繭,一點一點露出生活本來的樣子。

然後我搖搖頭,放下奇怪的念頭。去天台吹風。

天色將暗未暗,夕陽沉沉地落下之後。晚風像一隻巨大的手,撕裂所有的悲喜混雜進輪迴的夜色裡面。

有一點點厭倦這樣的生活了嗎。也只是一瞬間,之後洶湧的氣流終歸趨於平靜。或許真的是年少無知吧,某一個瞬間有強烈的念頭想要改變一下生活本身以及自己,下一秒回頭,就會覺得那樣的念頭幼稚無比,中二病。

於是我該回家了。

沈念青跟我同級,教室在同一層樓道裡面。最後一節實驗課的時候經常在大教室裡面兩個班一起。每周有一節會和她在一起上課。

自然也會放學之後一起回家。

好像只有這么一點交集。

沈念青在公交上經常會不停地說話。於是輕而易舉了解到一些事情。她生活的世界簡單也沒有傷害,他爸媽是老師從小受到的親職教育遠遠要比普通人好。所以像我一樣呢,從小需要承受的痛苦她都沒有,也不需要有。

好像這樣就挺好,她一帆風順的人生,普通卻沒有太大的波折。

“你想做畫家嗎。”我問。

“不知道。不過也不需要這么宏大的目標咯,我只是喜歡畫畫。如果可以做漫畫家當然好,如果不行就乾點別的。還是可以畫畫呢。”她語氣里有漫不經心的篤定,“不過,我是一定會去東京看看。”

“日漫啊,我只認識宮崎駿。”

“對啊對啊,宮崎駿。那是我idol。他簡直太棒。”

“喔。”

“等我到東京,我給你拍照片寄過來。櫻花樹太美太浪漫。”

“行,然後你在櫻花樹下遇見一個帥帥的日本小哥。”我漫不經心回答,公交遇到了紅燈。

“去死。”她翻白眼。

小區里住著初三的同校男生,跟他一起打過籃球,接近夏末的時候他就畢業了。他書包里背著的練習冊,他們走後的教室里一摞一摞的書,他們把初三的焦頭爛額淒悽慘慘戚戚留在這裡。

我跟他說,加油。

於是想到一年之後我也就這樣離開,抵達下一處目的地。作短暫停留,還是笑著擺手。

就是這樣嗎,成長的時候路過一處又一處地方,它們都不能讓你留下一輩子,它們短暫收留了你的過去。之後你就要離開。

就像是一尾游弋的魚。

躲在人群里,漫無目的。

夏末的時候,好久沒有聯繫到席銘。

有一天。

沒錯。

突然地。他刪掉我,在所有可以聯繫到的地方。

我們的生活本沒有交集,不過是認識而已。但是依舊有點遺憾,他對我說過的一些話。到現在還記得的。他的生活在遙遠的北方,他的世界明朗自由。我把他當朋友。

有些人只能這樣遇見之後就不見了。我翻出來他給我發過的幾張照片。陽光充沛的世界裡,他的笑容跟陽光融合在一起。

可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他。是有一點遺憾,不過依舊可以相信,他在他的世界裡如魚得水。

也就只能這樣了,成長的時候遇見一個又一個人,它們都不會陪你一輩子,你和他們短暫地度過一段過去,之後就要分離。好像就是這么自然而然。

十一

鬱悶的時候一個人去到書店,[浮塵]。老闆娘依舊掛著笑容。

那時候大地之燈已經看到最後。

七堇年說,如果真的能夠做到舉重若輕。

“請問你是看過大地之燈嗎。”

“對啊,曾經很喜歡連著看過好幾遍。”

“所以把浮塵解釋為舉重若輕?”

“嗯,大概是這樣。其實真的做不到那種瀟灑大氣。很多事情即使知道不值得不必要也要去為它擔憂和感傷。”

“嗯。”

“不過我最近也是很喜歡梁啓超先生那句話。十年飲冰,難涼熱血。我們就是這么平凡的人啊,沒有那么豁達可以放下所有笑看離別。一顆心是熱的,所以難免會有很多不開心不光明的情緒。但是你在世間走一遭,只要心是熱的。”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對。”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在這裡見到沈念青,我問店名為什麼要叫浮塵。沈念青在一旁不以為意,她說“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有那么多為什麼,好多事情就是理所當然咯。就像天會下雨而人要打傘一樣。”

所以,席銘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沒有爸爸,我們為什麼要離別?

沒有為什麼。

不過,十年飲冰難涼熱血。我們經歷這么多黑暗,還是會有勇氣虎虎生風跨上戰馬在世間走一遭,腳踏車就道,風采凜然。

初三:大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