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牛與千里馬

老黃牛是嘆著氣走進牛棚的,步伐比平時顯得更沉重。“嗯?”他突然不相信地睜大眼睛,“千里馬,你怎么來了?”“等你好久啦,老兄。剛出趟遠門回來,看看老朋友。”千里馬的聲音是興高采烈的。“我還以為你又被……唉,不說啦,那段日子真是……”老黃牛頓了好半天。“千里馬養在牛棚里,你不知你那時瘦得多厲害。運貨了,牛和馬套在一個車上……”“又來啦,‘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馬骨’”。千里馬拿腔拿調地模仿著老黃牛以前的感嘆。“還有呢,‘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老黃牛也拿出了調皮勁。說罷,都哈哈大笑起來。

“你怎么啦,老兄?”笑完了,千里馬聽到老黃牛的嘆息聲。“說真的,朋友。那天我在田裡犁地,看到你和主人出遠門,主人給你輕輕的一鞭時,充滿了駕輕就熟的快感。我真羨慕死你這瘦瘦的四條腿了。可我,永遠也離不開這塊犁了又犁的土地。同活在世上,我和你是多么不同呵。”“你是說,你是在為你生活的意義而嘆息?”這回是千里馬沉吟了半晌才說話。

“也許是吧。這幾年你我生活的變化使我學會更多的思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感到了被淘汰的危險。”

“的確,這幾年我聽到了太多對我的溢美之詞,而你,似乎在漸漸被人遺忘。”“老黃牛拉破車嘛。”老黃牛自我解嘲地舔舔嘴唇。“不,我不這么看。我們之間的確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然而我們生存的意義的大小並不就因此不同。”

老黃牛抬起眼睛來打量著千里馬。雖然經過了那一場“牛馬不分”的劫難,可他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有力量。而且,好長時間不見,他變得比以前更成熟了,這使他有一種力量與深思合二為一的美。

“你說,”千里馬也在看著老黃牛:“你在田間邁著每一步時,想到的是什麼?”“下一步。”老黃牛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了。我賓士在田野上的時候,每邁一步,想到的都是那個遙遙的目標。”所以你比我跑得遠,所以你生存的意義就比我大。”千里馬不理會老黃牛的結論,搖搖頭繼續說下去:“每一件事的完成都需要行動和目標兩點來維繫,正如每一根琴弦都得兩個鏇鈕才能拉緊。你的目標和行動距離很近,你的琴弦短而且粗,而我的目標和行動距離很遠,我的琴弦長而且細。因此你的勞動是不停地安上一根又一根弦,我的卻是安上一根弦後使它堅韌,並一步步縮短這個點和那個點之間的距離。”老黃牛對他貼切的比喻不住地點頭,看著他逐漸眯起眼睛,覺得他簡直就像個哲人。“想不到你對生活還有著這么透徹的思考。”

“但重要的不是這個。你我在勞動特點上的不同不是由我們決定的。造物主一讓我誕生就賜給我無限廣闊的平原,而吝嗇地給你這一塊‘犁了又犁’的土地。因此僅從勞動特點上來判斷我們生存的意義顯然是愚蠢的。我們生存的意義在於對主人的赤誠,在於無論是堅硬難犁的黃泥還是崎嶇難行的道路,都磨不鈍的銳氣,在於儘自己的最大本能來生活!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是完全相同的。剛才說的那琴弦,人們如果親手去撥撥就會知道,雖然發出的聲音我的清脆你的低沉,可滾動的音符里表現的同是既高亢又深沉的貢獻者、跋涉者的心聲!我們能做的,只是做同類中的佼佼者,現在我們做了,就永遠不會被淘汰。”

“主人離不開我,可同樣離不開你。他在我拉的車上駕輕就熟,心滿意足,那是因為在千里之外他也不敢肯定,在家鄉的土地上,不聲不響的老黃牛給他犁出一個沉甸甸的金秋!誰能說我們生存的意義不是同樣重大呢?”老黃牛無聲地點著頭,眼裡閃著淚花。

千里馬自己也被這番話感動了,突然發出“嘶”的一聲長嘯,響徹雲霄。老黃牛也發出“呼哧呼哧”的輕吟低聲應和。他們瞳仁里,充滿著對平原、對土地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