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菸桿

小山村,青煙繞樑,不知還是不是那齁人的旱菸。

村口老頭站在大石頭上,嘴裡叼著旱菸桿兒,脖子上掛著一個結實的草帽,一條布把肥大的褲衩緊緊扎在了腰間,黑漆漆的胸膛前總是掛著汗衫,眯著眼看見羊腸小道盡頭閃爍的車影,我總感覺他是笑著回頭走向家門的。

舉家開著車跑幾個小時回姥姥家慶祝生辰,一大口子人圍聚桌前,桌上擺滿豐盛的菜餚,家裡養了幾年的老母雞也端上了桌,想想平日難得一聚會,姥姥掏心掏肺奔前顧後地忙活,人人都感動得把酒杯舉得高高姥爺就坐在上座上只喝酒不說話,時不時猛吸口旱菸桿,咽一口吐一口。路途遙遠行程顛簸,以至於姥爺的生日家人極少回家,遙隔千里打個電話囑託一下也就無聲無息了。

姥爺默默無聞久了,大概就無關緊要了。

整日不見姥爺黑影,只看到塔隨身的旱菸桿掛在牆上,我心裡也不免尋思:“這老頭,外甥閨女回家了也不回家親近親近,不冷不熱的。”這樣想也只是一時的,姥爺常常是不被惦念的。姥爺是個小建築隊頭子,帶著一行人,蓋房子去了。望一望門外的驕陽,別般毒辣,射過樹影的陽光像一條蛇蟠在行人身上,幹活的人又累又渴,活脫脫一焦乾的玉米秸。

盛夏的前夜,透心涼,姥爺慢悠悠地從布滿大大小小石塊的小道上走回了家。他坐在門前路牙石上,脫下沾滿污垢的大號白布鞋,嘴裡斷斷續續地念叨著:“可不幹了!這么熱的天,要了命啊!”他的腳像裁縫的敗作,整齊地分成了兩截,腳脖子一圈黢黑黢黑,被鞋子遮住的地方雪白雪白,想湊錯的拼圖看起來障眼。姥爺也本是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卻被歲月的磨礪壓彎了脖頸;他本是個白白的老人,卻被成天的曝曬刷上了黑漆;他本是個健康強壯的漢子,卻被勞累的工作鑲滿了傷疤。拍拍身上的土,他拖著鞋進屋,摘下旱菸桿,擦亮火柴,猛吸了一口又一口。

我走過,他欲言又止,不知所措,最後還是喚了我一聲作罷,我抬眉望望,他笑得滿臉褶皺,又低頭專注地抽菸,我傷感地想,這旱菸桿也許是這么多年他最寶貴最貼心的東西了。

油然而生出一股心酸,姥爺是個出了一輩子力,吃了一輩子苦的老頭,歲月剝奪了他的一切:容顏、笑容、理解、關愛、親情……最後連生命也身不由己。

再回首,墓草青青,淚眼婆娑,只剩那玉嘴的旱菸桿靜靜地放在檀木柜子最裡層,布上了一層細細的土。

我再也沒看到那隻旱菸桿停在老頭粗糲的指尖,就像我再也沒有了那份曾經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