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

我家的院子有一棵老槐樹。

如果要寫我人生的一部書,我一定要寫上它,因為它最值得的紀念;如果要問我家的寶貝是什麼,我也自然想到它,因為它是我生命的發光體,見證了我們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

我們的老莊戶原來在街里。一家十來口人,擠在東西不到10米左右的小院。小院也曾留有奶奶住過的小東屋,還養著豬和羊。我沒有見過奶奶。奶奶曾在那個院子裡打過日本鬼子,父親也曾被日軍從那小院抓走過。我出生的時候,奶奶已經去世八年了。她曾是冀中根據地的抗日模範。父親那年剛剛15歲就跟著她抗日,成為了地下工作者。我現在可以想像,在那個破舊的小院,誰知曾卻發生了多少英雄的故事,留下了多少美麗的傳奇。

奶奶去世後,我們七八個孩子,再加上養的豬羊,那個小院何等的擁擠不堪。於是,父親拖著被日軍打傷的腿和胳膊,一次次找到了大隊部,申請了一塊宅基地。

我們家就成為了全村第一家蓋新房的農戶。當時大隊給的是一個閒置的大水坑。父親也很歡喜。父親說,奶奶從大日本鬼子開始,就希望住上個寬敞明亮的新房,可是家裡窮沒有錢買。父親後來跟我說,這塊莊基,63年發水的時候一篙撐不到底。父親起早貪黑一車一車把它墊平。然後蓋起了三間內坯外磚立戳斗房。

院子大了,母親種上了全穗谷,姐姐種上了向日葵,哥哥種上了桃樹,父親自己扣了點泥坯,壘起了羊圈豬窩。真是春天有花開,夏天有陰涼,秋天有果香,雞鴨成群,豬羊肥壯。好一個農家小院。

自從蓋了新房,家裡拖下了饑荒。二姐、三姐都上不起學了,跟著父母去參加集體勞動。她倆一天從地里挖回一棵個小槐樹苗。就種在了豬窩旁。二姐說,這是奶奶生前的願望。奶奶說過,在新院子裡中上一棵槐樹。奶奶就能每天看到她的兒孫成長。

真是應了老人們曾講過的一句話,院裡種槐,處處招財。連續幾年,我家的房前房後,都是成片的經濟作物。人們看到我家秋後的收入,隨後幾戶孩子多的人家,也先後申請了宅基地,從街心搬了出來。都到我家來要蓖麻子,全穗谷還有扁豆角種子。豬窩旁的小槐樹也長得一人高了。

可是,我記得有一年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家就成了村子的重點戶。豬羊不讓養了,房前屋後的青苗都給拔了,豬圈也給拆了,小槐樹從中間也給撅折了。我們全家的喜悅都被澆滅了。父親拖著傷腿,好說賴說,把民兵牽走的豬羊要了回了幾隻,剩下的都被帶槍的民兵殺了吃了。父親說,他們比你們沒有見過的日本鬼子還狠。

我們把剩下的豬窩拆淨了了。這時,空蕩蕩的院落,只留下了一棵小槐樹。它拖著光桿,孤零零搖曳在風裡。

哥哥說,拔了吧。三姐說,不要拔我們把它再挪出來,挪到新房的台子下邊。她說,等它長大吧,給托柱娶新媳婦的時候做家俱。

小槐樹好象是個孩子,從豬圈挪過來後,慢慢在頭頂竄出了一圈頭髮似的葉子。也許是受了重傷,也許和當年父親被日軍的刺刀到扎進了肋條一樣,怎么也挺不起腰來了。我看到它在風雨中搖擺,就用了一根棍把它綁好。生怕有一天它會被大風再次折斷。更因為三姐的話,我默默記在了心上。我每次望到它,都會增添對奶奶的一份情思,未來生活的一份明亮。

父親有一天看到,對我說,去解開。那樣會把樹摽死。我不理解。父親說。樹大身自直。我不懂,但我照辦了。因為父親是從日軍的屠刀走過來的,他說的話都是正理,那時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我看到父親一瘸一拐的身影,我就會想起風雨中的一棵小槐樹,仿佛看到父親英雄的青春歲月。

小槐樹在冬夏秋冬中長高長大。我的心也長在那裡搖曳繁茂。每當一場風雨過後,我都要走過去,給它培培土;如果是晚上遇到怪天氣,我會情不禁的隔著窗戶,看到它一彎一挺的黑魆魆的身影。我知道,我的新娘包括我未來的一切,仿佛就會在它濃郁的樹蔭下,有一天走來。

有一次一隻牲口跑到了我家院子。啃壞了小槐樹的皮,我就用破報紙抱了起來,仿佛啃了我的心。姐姐們和我,一起把向日葵桿劈開,用向日葵稈把小槐樹的樹幹包起來。就不怕畜生糟蹋了。

我們的家住在村西北角,隨後幾年在我們原來空曠的周圍,也慢慢起來了幾處新房。我家蓋的早些。原本地基凹,一到六七月的雨季,也經常積水。父親等到冬天農活幹完了,就叫上姐姐們推土,把低洼的院子墊起來。院內的榆樹也有幾棵,父親說榆樹長得慢,難成材,不怕土屯。槐樹那時才碗口粗。父親說,槐樹帽大,於積了土,就長不高了。再搬一次家吧。這樣。又把這棵槐樹。挪到了院子的左側,離屋門口十幾步。

不覺不知的,小槐樹一天一天的長成了大槐樹。當它的綠蔭象撐了把大傘的時候,母親也把泥灶搬到了槐樹下。有時我也在樹底下念書。到了七月,槐樹花開出白色的小花,冰清玉潔似的,滿院都是清香。走進附近的過道,都能聞見。父親說,槐樹渾身都是寶,也可以做肥料,花呢可以做染料,果呢可入藥。父親說,小子,你長大了,你是塊什麼料啊。我無言以對。因為我的幼稚,我還聽不懂父親的心聲。多少年後,我細想起來,才慢慢領悟其中包含做人真諦的滋味。

從國小到國中,小槐樹目送了我多少路程;從小樹倒大樹,它記載了全家多少的悲歡親情。雖然有時我把它淡化了,它卻時時默默的都在我的身邊陪伴,給我春天的翠綠,夏天的花香,秋天的果實。偶爾,一年一次,父母叫我我爬上樹去,幫著他們採摘寫槐米或槐樹豆。父母把它們曬乾,換點錢花。我看著它不斷粗黑的樹幹,我想到了一個家,就住在我的心裡,一棵老槐樹的濃蔭下……

我15歲就離開了家鄉,要到遠方讀書。五個姐姐也先後出嫁了。家裡也不富裕,父母都沒有給作嫁妝。我想到,當我一天能掙錢的時候,我會替父母給她們補上,三姐不是說要,等槐樹長大,要給我新娘做家具嗎。可是沒等這棵槐樹成材,她也出嫁了。那時我正在外地上學,看來我也用不上了。我想等這棵槐樹成材的時候,刨下來就送給三姐姐做家具吧,也算留下一個念想。

然而,這存在我心裡的願望,到了今天也沒有機會表達出來。我相信,三姐也許忘掉了她對我說過的話,但我沒有忘記,我的新娘連同奶奶的願望,都珍藏在了那棵槐樹的年輪,給我的生命矗立美好的風光。

現在父親也走了近二十年了。我把百歲的母親接到了城裡,安度晚年。我的孩子也大學畢業了。每逢我回家,都要帶著他走一走老院,撫摸一下院中的老槐樹,拍拍它半摟粗的樹幹,像久別的親人,心中有無數的話語默默的訴說。

我要告訴孩子這裡發生的故事,這棵槐樹有祖輩對它的寄託。我們要做好人,挺立起做人的脊樑。就像這棵老槐樹,屹立生命的信仰。

啊,老槐樹,你是我的鄉愁,是我生命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