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猶憶影

四月,故鄉傳來姑婆去世的訊息。頂著梅雨季里潮濕的風,我們匆忙趕回了久別的故鄉。

暮色四合,一片沉默的葬禮。

滿屋都是低低的啜泣。爺爺站在最前方,身後是一張張濕潤的臉。在濡濕的空氣中,所有人的臉都像打了馬賽克般的模糊。一聲聲嘆息被揉進空氣,凝成一滴滴冰冷的眼淚。我看著牆壁上那張灰濛濛的發潮的照片,那被相框固定了的永恆的笑臉,皺紋里亮晶晶的,應該是含笑的淚。

我對這位姑婆並沒有什麼印象,恍惚間記起只見過幾次面。最近一次,是在兩年前她的壽宴上見過她……

那一天,沿著鋪滿青苔的石板路,我又一次走在故鄉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跟著父親寬闊的背影,穿過鬧市,繞過矮牆,走向不遠處的青磚小樓。

走在木製的樓梯上,吱吱呀呀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我們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我走在後面,只看見爺爺急切的背影。

二樓的門輕掩著,爺爺小心翼翼地探進身,連聲興奮地喊著:“大姐,大姐!”便先走進屋子。我加緊幾步,帶著滿心好奇擠進屋子。只見姑婆深坐在低矮的寬扶手大沙發里,她的髮絲被時光染上霜雪,枯瘦的雙手攤在扶手上,手背暴起一根根青筋。她兩腳套著短襪,伸直擱在一張矮凳上。仿佛聽力不佳,她對爺爺的呼喚聲沒有什麼反應。爺爺有些發愣,卻又控制不住地喊了一聲:“大姐!”姑婆仿佛受到了什麼驚嚇,拿過擱在身邊的拐杖向他戳來。爺爺退了幾步,揚聲問她:“大姐,你不記得我了嗎?”姑婆歪著頭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聽不清說了什麼。“我是四弟呀!”“四弟?”老人重複了一遍,目光渾濁而呆滯。

樓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群人看到我們後,在樓梯上站定。領頭的是二姑婆,朗聲叫道:“四弟來了?”“二姐。”爺爺的皺紋里堆滿了深深的笑意。二姑婆眉開眼笑地從樓上走下來,看見爺爺身旁的姑婆,便走到姑婆身邊,拍拍姑婆的肩膀,對爺爺說:“大姐年紀大了,很多事都記不得了。”爺爺的目光變得愕然,繼而是一種沉沉的悲哀。我躲在父親身後,看見姑婆在二姑婆身旁眯著眼笑起來。我眼睛一彎,被姑婆似是頑童的模樣給逗笑了。二姑婆的目光揪住了正在偷笑的我,她偏過頭望著我展顏一笑,熱情地說:“快快快,先坐先坐。你還記得二姑婆么?那是你大姑婆。”說著,她指了指憨笑的姑婆。我愣了一愣,她卻又勾起嘴角,說:“肯定不記得了,我見你的時候,你多小。四弟都好多年沒回來了吧?”她轉過頭,聲音漸低,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爺爺頷首,有些愧疚地說:“是有好幾年了。”

坐在親密的人身邊,姑婆又恢復了平靜。“姐,四弟回來了,你看看。”二姑婆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四弟——在哪兒?”大姑婆拉長了聲調,吃力地說。“這兒呀。”二姑婆指著身邊的爺爺對大姑婆說。“大姐,我回來了。”爺爺的聲音低低切切。“四弟——”姑婆慢慢地說,仿佛這兩個字已在舌尖念叨了千百回。她像個孩童般笑著,眼角眉梢被染得暖意融融。她的聲音化在空氣中,眼角慢慢耷拉下來,睡了。我看見爺爺揚著一抹苦笑,眸底濃稠的悲哀像千年不化的暮雪。木質的小窗框出一番春雪初融的景致,平添了幾分悠遠。

時間如同划過耳際的風,略帶淺淺的聲音呼嘯而來。往事一一閃現,仿佛無限拉長的老電影。思及此,心頭像被裹進了幾根軟刺,扎在柔軟的皮肉里,隱隱刺痛。勉強拉回思緒,我又將目光投向爺爺,他的眼淚順著眼角密密的紋路浸入鬢髮,背影微駝,仿佛又老了幾歲。滿屋子的臉都異常肅穆,印入眼眸的儘是黑白,一股春冷之氣撲面而來。我知道,大姑婆這一次是真的睡了,她住進了那個相框,她在那裡安靜地笑。沒有人不哭泣,沒有人不想念,沒有人的哭泣和想念被大姑婆知曉。

透過小樓方方正正的隔窗,我看見模糊的灰白的天。一層層陰影籠上天際,重疊成淺淺的青蒼。一群寒鴉馱著幾縷慘澹的夕陽掠過,沉默地帶走我們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