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哂笑,他的心聲

可能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他就注定顯得不一樣。

天資缺陷的他頭腦愚笨,反應比別人慢半拍,講話也不利索,一個漢字得絞盡腦汁才能書寫出來。

在他的記憶里,很多事情總是發生在和煦的日光下,譬如一個安暖的午後。

上幼稚園的期間,班主任老師總是找他媽談話。他清晰地記得母親與老師的神情是那么嚴肅,兩個成人的身影顯得那么悠遠伸長。母親的眼神帶有些許他不理解的情愫,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叫“憂傷”。這樣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印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每次在夢境中都能反覆出現。但同時他又最期待著每天在床上,看到母親面容和善地撫摸他的臉龐,讓他咧開嘴笑,露出他的缺牙巴。

那時的他已經學會獨立,不屑於擁有私家車接送的小孩,他會在放學回家的途徑中踢著小石子,觀看螞蟻搬家,到家後搜尋最喜歡的電視節目,與卡通片中的角色一起唱主題曲。

他以為自己知道很多值得快樂的事,但他不知道自己與別的孩子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一出生就發高燒,怎么打也發不出哭聲。他不知道直到3歲他才學會爬行,4歲才學會走路,5歲才知道叫媽媽。他不知道,自己在父親的眼裡自己是個一出廠就壞掉的玩偶,丟棄也罷;可在母親眼裡,即使神志不清地冒著死亡的危險,也要把他生下來,他是她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甚至從未知道自己有過一個爸爸,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在他出生後的第二天就帶上行李離開了他和媽媽。

不過,直到今天,他也依舊能記得國小時候喜歡上的第一個女生。

在午後的陽光下,女孩的頭髮顯得格外飄逸,臉蛋十分討人喜愛,笑容仿佛能融化他的心。他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樣的享受過程。國小畢業的那一天,他在路邊摘了一朵野花,鼓起勇氣送給了她。不料,她卻在他臉上落下重重的巴掌,那樣的加速度讓他感受到疼痛。女孩的眼神變得十分尖利,罵道:“變態!離我遠點!”

這是她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可她留在他記憶中的最後的形象卻顯得如此醜陋。但他終究永遠也忘不了她頭髮的香味。

馬上要面臨小升初考試,憑他的智商和成績都不能找到任何一家重點學校就讀。母親把他的留級通知書藏了起來。從那時起他就發覺母親夜不歸宿,早晨她才穿著裸露後背的奇裝異服,躺倒在沙發上,滿身酒味。他以為母親只是在工作的壓力下尋歡作樂,卻不知母親這是為了自己能上到好的中學,與各校看似學富五車的領導潛規則。

他在想,或許母親一直在忍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只能依靠酒氣發泄,至今她卻仍舊不離不棄地養育自己,他必須得爭氣。嗯,必須得爭氣。

可他不知道為什麼,入國中後,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引得同班同學的哄堂大笑。他抽眼鏡時他們學他的動作,他向老師提問時他們模仿他的口音。他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笑。但是他覺得看著他們笑時他也很開心,於是他跟著他們一起傻笑。看到他的笑,他們仿佛更開心,笑得愈發大聲,他便也混在這樣誇張的笑聲中,半天合不攏嘴。

初二時,他的母親將從未見過面的外公接到家裡一起住,他第一次有了“三口之家”的感覺。

可對他來說,奇怪的事是,外公整天臥床不起,在他做作業的時候總是聽到隔壁房間傳來惱人的咳嗽聲。於是他得花大把的時間為外公寬衣解帶,盡最大的力氣將外公抬上床,幫外公洗臉擦身子。有時候會有例外,外公突然翻白眼,朝他身上吐個花白,他又得花大半夜的時間整頓乾淨。於是留下當天沒有完成的作業,第二天班主任會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

每天早晨他會跑到外公的床邊給外公蓋好被子,親吻外公的額頭,對外公說:“外公早上好,外公再見!我上學去了!”可外公只能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看不見他似的。

“他可能只是在想事情,沒空搭理我。”他總是自言自語道。他記得母親常說,人老了總會顧慮很多,顧慮得越多腦細胞就消耗得越快,於是人的頭髮再也沒有力量維持黑色的啦,“嘩——”地一下白了。他似乎覺得自己了解到了很了不起的知識,有了信心面對隔天的學業。

升上初三後,總有幾個女生下課後朝他潑水。當他感到背後一濕而露出驚訝的表情後,幾個女生就嘻嘻地笑著跑開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每天都在思考些無用的事情,並沒有和周圍的同學有過多的語言接觸,甚至老師上課時自己都呆呆地望著天邊,在腦海里描繪一幅幅不切實際的圖畫。

於是他決定,要與同學們做朋友。

他把目標選定為坐在自己旁邊的同桌,那是一位個子矮小卻相當聰明的男生。想到自己好像與他同桌三年都未和他相互自我介紹,他決定先開頭搭訕。

“你好……”話音未落,見男生轉頭看向後桌的女生,為後桌女同學解答一道複雜的題目。似乎自己的音色不如後桌女同學的動聽,他決定另改一套作戰方案。他第一次向母親開口借五塊錢,從前的他從來沒有自己想買的東西。母親問過原因後,痛快地給了他十塊零錢,他便隨身帶著一盒廉價不知品牌的朱古力,送給了同桌。

只見同桌愣了一下後,仰頭大笑。他不解,卻也跟著笑,不過笑完後,他問同桌:“你笑什麼呢?”

同桌拿著他送給自己的朱古力,跑遍了全班每一個座位,大叫:“我們班的神童送給了我一盒朱古力!哈哈哈!大家快來分啊!”於是那些潑他水的女生,平常愛模仿他的男生,都湊了上去,把他的朱古力一搶而空。

看到那么多個人津津有味地享受他所帶來的朱古力,他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想,也許自己很幸福。

從那時起,同桌總是在無形之中“關懷”他。例如在他板凳上放過尖利的圖釘後,關切地問他屁股痛不痛;在他的餐盤裡留下蚊蟲的屍體,關切地問他肚子有沒有不舒服;把他的教科書扔進廁所的馬桶里,關切地問他今天有沒有帶書。

中考前幾天的測驗,他拿到標著9分的數學試卷,一言不發。同桌真厲害,每次都能考滿分,老師和同學都對同桌讚賞有加。他也不禁露出欽佩之情。而他每次得抬頭期盼好久好久,才能在結尾處聽到自己的名字。

同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是9分?這么差,你上課在吃屎吧。”

“媽媽告訴我,屎是不能吃的。”

“哈哈哈哈,你還真該去吃屎。”同桌笑了,於是他也跟著再笑一次。

國中畢業後,他呆在家裡再也沒有過盼頭。即便母親再衣冠不整地回家,也不同國小時那么幸運。那些天,躺在床上的外公的病情愈發嚴重,床單上儘是嘔吐物,他只得洗了又換,換了又洗。他趴在陽台的洗衣機旁,看樓下學生們陸陸續續地結伴回家,偶爾有男女生互相開玩笑,追逐打鬧,又在以前記憶里的那片日光下,持續享受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

九月初秋,外公病逝。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將那一天的記憶收入囊中。他忘記了外公是怎樣倏忽間就痛苦地在床上掙扎,他忘記了自己怎樣噙著淚水著急地撥打醫院的急救電話。他忘記了母親焦急地趕到醫院後,看到他雙膝跪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前,撕心裂肺地哭號。

冬至,他與母親站在一起,對著被雪覆蓋的墓碑,說:“外公,一路走好。”

時間越過越快,他嘴角開始有了鬍鬚,那時候的他已經十六歲,白天在家裡做家務,看些自己能讀懂的兒童文學,偶爾在日光下出去和鄰居們踢足球,即使每次都被球砸傷腦袋,晚上和母親在小區里散步。其他十六歲的男孩們能健康地在學校里挑燈苦讀,不時也有情竇初開的男女在涼亭里牽著手談情說愛。他卻只能享受每天早晨的日出,和傍晚的日落,看母親早出晚歸。

又是一個和煦的午後,他從菜市場買完新鮮的蔬果,正準備往家裡走。卻突然在街對面,遇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覺得自己不會認錯,那個快走的身影,就是自己國小暗戀的女生。他似乎聞到了她頭髮上的香味。那一刻,他忘記了惜別時對方的醜陋。他歡快地向街對面的女生喊叫,並招手。

女孩沒有認出他是誰,但出於禮貌地回了一個手勢。

現在卻是紅燈閃爍,斑馬線上還不能過行人,這個規則是母親教導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遵守的。他支支吾吾地朝對面喊:

“你可以等我過來嗎?”

女孩擠出一個微笑,回復他說:“我等你。”

等待紅燈的時間特別漫長,他焦急地跺著腳,似乎只要綠燈一亮他就能以超光速直線飛奔到女孩身邊。汽車在他眼前唰唰地開走,他把手中裝蔬果的口袋放下,好似要全副武裝地上前打仗。

忽然,從街對面衝出來一個兩歲的小女孩。

她看不懂紅燈的標識,毅然奔跑到馬路的中央,殊不知自己處於危險當中。一輛大型客車正向女孩疾駛而來,他奮不顧身地沖了出去,推開了那無知的生命。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劃破了蒼穹。

-後記-

“爸爸,講完了嗎?”兒子抓緊被單看著我。

“是的。那位哥哥已經去了遙遠的地方。”我回答。

不管在多久以後,我都拿出這個故事教育我的孩子,卻隨著他的長大,得來了他的置疑。

我笑著說:“我沒有胡編亂造,”我拿起身邊的朱古力盒,“我就是他曾經的同桌。”

有些人不是傻,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