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有一少年,剛上國小六年級,班主任老師多次對他媽媽說:“做好思想準備吧,你兒子考上中學的希望不大,即使是一所最最普通的中學。”

同學們也都這么認為,疏遠他,還給他起了個綽號“逃學鬼”。

是的,他經常逃學。

他逃學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貧窮。貧窮使他交不起學費,買不起新書包。都六年級了,他背的還是國小一年級時的書包。那書包太小了,而且,像他的衣服一樣,補了好幾塊補丁。這使他自慚形穢,也使他的自尊心極其敏感。往往是,其實並沒有誰成心傷害他,他卻已經因為別人的某句話、某種眼神或某種舉動而遭暗算了似的。處在他那種年齡,很難悟到問題出在自己這兒。

媽媽不止一次向他指出:“家裡明明窮,你還非愛面子!早料到你打小就活得這么不開心,莫如當初不生你。”

老師當著他的面在班上說:“有的同學,居然在作文中寫,對於別人穿的新鞋子如何如何羨慕。知道這暴露了什麼思想嗎?”

一片肅靜中,他低下了頭——他那從破鞋子裡戳出來的骯髒的大腳趾,頓時模糊不清了……

媽媽的話令他產生罪過感。

老師的話令他反感。

於是他曾打算以死來向媽媽贖罪。

於是他敵視老師,敵視同學,敵視學校。

某日,他正茫然地走在遠離學校的地方,有兩個大人迎面過來。他們是一對新婚夫妻,正在度婚假。

他聽到那男人說:“咦,這孩子像是我們學校的一名學生!”

他正欲跑,手腕已被拽住。他也認出了對方是學校的少先隊輔導員老師,姓劉。劉老師組織了小記者協會,他曾是小記者協會的一員……

劉老師向新婚妻子鄭重地介紹了他,之後溫和地說:“我代表我的妻子,邀請你和我們一起去逛公園。怎么樣,肯給老師個面子嗎?”

他搖頭,掙手,沒掙脫,不知怎么一來,居然又點了點頭……

在公園裡,國小六年級學生的順從,得到了一支奶油冰棒作為獎品。雖然,劉老師為自己和新婚妻子也各買了一支,但他還是願意相信受到了獎勵。

三人坐在林間長椅上吮奶油冰棒,對面是公園的一面鐵柵欄,幾乎被“爬山虎”的藤葉完全覆蓋住了。在稠密的鱗片也似的綠葉之間,喇叭花散紫翻紅,開得熱鬧。

劉老師說,記得你是小記者時,寫過兩篇不錯的報導。

他很久沒聽到過稱讚的話了,差點兒哭了,低下頭去。

待他吃完冰棒,劉老師說,老師想知道喇叭花是骨朵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的,你能替老師去仔細看看嗎?

他困惑,然而跑過去了,片刻,回來告訴老師,所有的花骨朵都像被扭了一下,它們必須反著那股勁兒,才能開成花朵。

劉老師笑了,誇他觀察得仔細,說喇叭花骨朵那種扭著股勁兒的狀態,是在開放前自我保護的本能。每一朵花,都只能開放一次,為了惟一的一次開放,自我保護是合乎植物生長規律的。說花瓣兒越多的花,骨朵越大,也越硬實,是一瓣包一瓣,一層包一層的結果,所以越大越硬的花骨朵,開放的過程越給人以特別緊張的印象,比如大麗花、牡丹、菊花,都是一天幾瓣兒開成花兒的。說若將人與花比,人太幸運了。花兒開好開壞,只能一次。人這一朵花,一生卻可以開放許多次。前一兩次開得不好不要緊,只要不放棄開好的願望,一生怎么也會開好一次的。劉老師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家貧,國小沒上完就輟學了,是一邊放豬一邊自學才考上中學的……

一聯繫到人,他聽出,教誨開始了,卻沒太反感,因為劉老師那樣的教誨,他此前從未聽到過。

劉老師話題一轉,說星期一他要到他的班級去講一講怎樣寫好作文。

他小聲說,自己決定不上學了。

老師問:能不能為老師再上一天學?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不到學校去。你在家寫作文吧,關於喇叭花的。如果家長問你為什麼不上學,你就說在家作文是老師給你的任務。

他聽到劉老師的妻子悄語:“你不可以這樣……”

他聽到劉老師說:“可以”。

劉老師說:“我星期一第三節課到你們班級去,我希望你第二節課前把作文交給我,老師需要有一篇作文可分析、可點評。”

老師那么誠懇地請求一名學生,不管怎樣的一名學生,都是難以拒絕的啊!

他從沒那么認真地寫過一篇作文。

星期一,他鼓足勇氣,邁入了學校的門,他在第一節課前,就將作文交給了劉老師。

他為作文起了個很好的題目——《花兒與少年》。

他寫到了人生中的幾次開放——剛誕生,發出第一聲啼哭是開放;咿呀學語是開放;入國小,成為學生的第一天是開放;每一年順利升級是開放;獲得第一份獎狀更是心花怒放的時刻……

他寫道:每一朵花骨朵都是想要開放的,每一個小學生都是有榮譽感的。如果一個學生像開不成花朵的花骨朵,那么,給他一點兒表揚吧,對於他,那等於水分和陽光呀!

老師讀他這篇作文時,教室里異乎尋常的肅靜……

後來,他考上了中學。再後來,考上了大學。再再後來,成為大學教授,教古典詩詞,講起詞語與花,一往情深……

他是我的友人。一個溫良寬厚之人。

他那一位劉老師,成為我心目中的馬卡連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