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

最早領略花的神奇,是一部電影《秋翁遇仙記》;最早聆聽花的讚歌,是一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最早記取花的話語,是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春天,媽媽帶我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時日。一天,一位老家來的公公帶來爸爸的口信,說路上的花都開了,你們可以慢慢歸去來。這時,媽媽一位閨蜜說了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由於半懂不懂,在我的追問下,這位阿姨解釋說:陌就是小路,意思是一邊欣賞路邊的鮮花,一邊慢慢地回家。你的爸爸想你們了!

第二天,我們起了一個大早,記憶中的媽媽打扮得特別漂亮,穿著一件綠襯衫,撐著一把紅紙傘,背著一個黃挎包,發卡插朵粉紅花,迤邐於一片段預告海之中。我更像一隻頑皮的小鳥,時而搖得桃花落英繽紛,時而躲進油菜花叢不見蹤影。就這樣,我們一邊嬉戲著鮮花,一邊慢慢地回家。直到爸爸接上了我們,我跨坐在爸爸寬厚的肩上,嚷嚷著“我們回家囉”!周圍油菜搖金,桃李噴霞,仿佛行進在一片仙境之中。

從此,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懸掛起這幅美妙的圖畫:彎曲的土路,怒放的鮮花,歡樂的童年,恩愛的父母。天上鳶飛鳥翔,中間一江如帶,兩岸青山隱隱。陌上花已開,我們緩緩歸!

最早了解到此詩的出處,是高中時讀到蘇東坡的《陌上花》三首中的序:游九仙山,聞里中兒歌《陌上花》。父老云:吳越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用其語為歌,含思宛轉,聽之悽然,而其詞鄙野,為易之雲。序中的吳越王是指武肅王錢鏐,還是其孫忠懿王錢俶?學界多有爭論。我倒寧願相信前者愛情的浪漫,因其充滿著人性的光輝。

據說錢鏐的原配夫人戴氏王妃,是臨安橫溪郎碧村一個農家姑娘。嫁給錢鏐之後,隨夫轉戰沙場,後來雖成一國之母,但每年春天都回娘家,看望並侍奉雙親。錢鏐也是性情中人,戴氏娘家住得久了,便要帶信給她:或思念、或問候,也有催促。那一年,戴妃又去了郎碧娘家。錢鏐一日料理完政事,走出宮門,只見鳳凰山下,西湖之畔,桃歡李笑,萬紫千紅,想到夫人已是多日不見,不免又多幾分思念。回到宮中,便提筆寫上一封簡訊,雖則寥寥數語,可是情深義長,其中就有,“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徜徉在西湖之濱的錢王祠中,流連在戎裝操弓的錢王像前,低吟著“陌上花開緩緩歸”“門前柳綠菲菲舞”的對聯。這位五代十國時代的吳越國開國國君,人們或許淡忘了他如何金戈鐵馬雄霸吳越,如何獎勵墾荒發展農桑,如何興修水利整治“三湖”(太湖、西湖、鑑湖),如何帶領三千鐵弩射回八月錢江狂潮。人們記住他的,卻是緣於這句柔腸百結的話語,這個風情萬種的故事。

一個叱吒風雲的君王,他對陌上風情的細膩感知,他對糟糠之妻的一往情深,通過溫婉蘊藉的含蓄筆調,告訴愛妻,分別時光已然不短,到了應該歸來的辰光。不是略帶埋怨的“西湖花開”,而是設身處地的“陌上花開”;不是頤指氣使的“速速歸來”,而是柔腸百結的“緩緩歸矣”。心欲催歸卻請緩之,情正熱切卻婉言之,思戀卻尊重,恩愛而深遠,一種面對良辰美景的珍惜,面對如花美眷的依戀,思念的絲絲柔情,婉約的聲聲催促,一個有情有義的君王形象,一下子躍然紙上!錢鏐從此走進了歷史的畫廊,贏得了後人的喜愛。難怪清代文人王士禎贊其“二語艷稱千古”,“姿致無限,雖復文人操筆,無以過之。”

時光荏苒,世隔千載。那位有情君王已被雕鑿成西子湖畔一座石像,那位賢淑王妃也留給杭城閭巷一個傳說。就是我的父母也已長眠在自己的家鄉,而無從知曉他們是否聽說過這個美麗的故事?但不管帝王將相,還是平頭百姓,他們的愛情都一樣的美麗,他們的情話都一樣的動人。那片至真至誠的陌上花,會年年開放;那份至情至性的人間情,將永遠流傳。

提起帝王,我們自然會聯想到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霸氣,若要從他們當中找出一位熱愛髮妻的有情詩句很難,項羽和虞姬倒是一個例外。虞姬是項羽畢生鍾愛的一個女人,她與戴氏一樣,與夫君一起出生入死,轉戰南北,而項羽最後留給虞姬的竟是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嘆。虞姬作出“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的選擇,毅然拔劍自刎。後來虞姬鮮血染紅的地方長出了一片淒艷的花草,人們為了紀念這位美麗多情又柔骨俠腸的女人,就把這種不知名的花稱做“虞美人”。暮春初夏時分,虞美人花猶如一隻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又像一朵朵飄蕩的彩雲,輕舞陌上,紛飛山間。每當看到虞美人花,我們就會想起歷史上曾有這樣一名女子,用最後一曲霓裳羽衣舞,去撫慰一位悲劇人物的高貴靈魂;用最後一滴無限柔情血,去溫暖一位末路英雄的冰冷寶劍。

因此,人們不願提及霸王那句雖至情之極但悲愴之極的別語,而崇尚吳越王那句讓人如坐春風如沐愛河的情話。錢鏐百鍊鋼化繞指柔,盤馬球彎弓引不發,將無限深情盡含九字之中。“陌上花”和“緩緩歸”,深情和風情,在這裡契合成最完美的柔情,最後升華成一種痴情。難怪收信後的王妃,落下兩行珠淚,側然心動道:“王爺邁,既有信來,命我歸去,安可有違?”遂返杭州。這也是吳人被他們國君的愛情深深地打動,用信中語編成歌曲四處傳唱的原因。

愛情的美好,讓多少人神往,讓多少人流連?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愛情”都同樣的真摯而動人。有人分析,西方愛情詩大半寫於婚媾之前,所以稱讚容貌訴申愛慕者最多;中國愛情詩大半寫於婚媾之後,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總觀全體,西詩以直率勝,中詩以委婉勝;西詩以深刻勝,中詩以微妙勝;西詩以鋪陳勝,中詩以簡雋勝。我們通過錢鏐的只語片言,體悟出中國詩歌的特性。

儘管錢鏐讀書不多“不知書”,卻能說出如此深情的話語;只是丈夫寫給妻子的一句簡單情話,卻將深沉的思念詩化得如此美麗。因此感動了本國的平民百姓,滋潤了千年的文人墨客。縱有千般情,萬般愛,其實毋需過多表白,一句“陌上花開緩緩歸”,有思念、有叮嚀、有尊重、有愛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語深情能頂萬言。也許,最深處的愛從不需要華麗的外衣,這符合中國的審美情趣,也是中國人的普遍情感。

幽蘭開空谷,雪蓮開高山,曼陀羅開彼岸。我想花開陌上,而不是深宮,成為大眾之花,平民之花,這是大家接受並喜愛此詩的另一個原因。深宮中的花是寂寞的,空谷中的花是孤獨的,高山上的花是寒冷的,彼岸的花更是遙遠的,唯有陌上花,生動又美好,親切而自然。戴氏王妃本身就是一朵陌上花,出身貧寒來自農村,但孝親睦鄰年年省親,枝雖高不忘根的恩情,花雖美不忘葉的滋潤。陌上花開,花因陌而爛漫,陌因花而動人;人歸緩緩,形象更顯優雅,畫面更透詩意。

陌上花開緩緩歸,這不僅意味著悠閒、詩意,更大的意義在於,讓我們的心靈像恬靜的陌上花,回歸自然。我們何不披一襲“三月雨”,采一束“陌上花”,心花與陌花一起開!像錢鏐一樣地去領悟,去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