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情懷

家裡有一把年代久遠的木頭椅子,是奶奶結婚時便有的。如今早已添置了製作精美、材料優良的新椅子,舊椅子便沒再被使用過,於是隨意地被丟在了客廳的角落,怎么看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奶奶一直捨不得扔掉它,總是固執地說挺結實的,還能用。

一開始,我有些不以為然,總是覺著這把舊椅子十分礙眼,而奶奶不過是因為她老人家勤儉節約的性格才不忍心丟掉的。後來我才慢慢了解到,奶奶並不是真的吝惜一把椅子,而是它陪伴她度過了這么多載,凝結了許多讓奶奶難以忘懷的回憶。

依稀記得,奶奶早些時候從老家到城裡來時,在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屋裡徘徊了許久,對一切在生活中習慣了的林林總總心中充滿著不捨,最後硬是不嫌麻煩地帶了這把椅子在身邊。

現在在日常生活中已經很難看見這樣的椅子了,看起來四平八穩的,一副憨實的姿態。過了這么多年,椅身的木頭變得光滑而圓潤,上面的暗紋已經模糊不清,漆也掉得斑駁,到處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凹痕。椅子上邊邊角角都有或多或少的磨損,還留下了不知是被哪個頑皮的小孩用刀刻畫過的痕跡。椅背上的釘子早已與木頭緊緊咬合在一起,再適合彼此不過了,仿若爺爺奶奶年深日久的感情,因了不斷的磨合而變得日益完滿。

奶奶年輕的時候,那會兒才剛剛成家,每當晌午過後,氣溫剛剛好,田地里金黃的麥子宛如受到了溫暖陽光的召喚般顯出柔和飽滿的樣子,慵懶的老貓帶著眯眼享受的神情。此時奶奶便會搬上椅子,在門前的空地上坐著納鞋底。頭上便是明媚如洗的天空,吐露著和煦的微風。奶奶就在這唯美的情景中縫合著細密的針腳,這把椅子承載著每一針每一線里的感情,忠實地陪了奶奶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午後。

現時再看這把經年累月的椅子,陡然增添了幾分懷舊氣息和感傷的意味。它不過是一件舊家什,卻是奶奶對敝帚自珍的過去緬懷的一種方式,是找尋回當年生活氣息的曼妙情結。人到了老年的時候,身體衰竭,失去了以往的精力,於是只有憑藉著蘊含了點點滴滴的美好往昔的事物來細細整理好一生的回憶。

其實,不只是爺爺奶奶的那段離我們相去甚遠的時期,每個年代都有與其相適應的記憶。譬如小時候,恰恰是溽熱而潮濕的夏天占據了更多的單純快樂。嬉鬧的孩童並不會因為蒸籠般的悶熱天氣而一同隨之安靜,有些調皮的小男孩總是把胳膊和腿整個地露在外面,不知疲倦地與同伴進行著各種密謀與行動。玩耍時若不小心磕傷了膝蓋或者手肘,便立馬會迎來大人們的數落,一邊責怪一邊又小心地用棉簽在患處塗上紫藥水,神情里無一不寫滿了疼惜。一陣呲牙咧嘴過後,擦破了皮的地方混合著藥水就浸染成了一大片醒目的紫色。啃著香甜的西瓜,很快就忘記了疼痛,之後便頂著這抹著紫色“光榮”地晾曬過整個盛夏。

長大後,我們都慢慢變得成熟穩重,不會再有類似天真爛漫的經歷,於是也淡忘了相伴過童年的特有的記憶。爾後在報紙上看見曾經是處理傷口必不可少的紫藥水為何銷聲匿跡的報導,才突然記起了不復存在的童年裡的影像,心裡頓時充滿著酸澀的感覺,附帶著些微的失落和悵然。

被時間湮沒的彌足珍貴的美好回憶雖不像滅絕的物種一樣令人有著痛惜之感,但在某種程度上,是人們不得不與具有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的時間作出的讓步。時代進步了,陳舊的事物總會難抵那些先進技術的衝擊。當新事物大張旗鼓地占領了人們的生活,那些一度成為人們的習慣與依賴的舊物也就逐漸無怨無悔地消褪了它們的身影,僅在人的印象里留存下無從考證的記憶。當時看似隨意又尋常的物品都未曾被那時的人們所在意,不知不覺中便被其它東西替代似乎成為了理所當然的事。只有往往在其難覓影蹤抑或容顏變幻的時候,人們才會恍然間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以及對於自身特別的意義。

時間的長河無盡,人的情感亦是無窮,於是人們總愛將無形的記憶附著在有形的物體上,留待日後尚且還有一方紀念的憑證,並以此作為生命的一種寄託,不至於讓瞬息萬變的情感失去了所謂的存在感。

不管是積聚了長久時光而變得蒼老還是被時間逐漸淘汰丟棄的舊物,都包藏著人們行走在無法倒退的生命歷程中對往昔歲月的回首與感懷。東西雖舊,散發著歲月里熟悉的氣息,卻讓人感到熨帖與安適,如同相伴多年甚為默契的老友。特定的時代與特殊的情感糅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記憶沿途里美麗的路標。

它們的消殘與消逝,歷經了歲月的砥礪,也仿佛無數個年代在離我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