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遠山再空些

生性愛山。北方人大多如此,北方沒有大江大湖,更見不到海,所以感情多隻凝聚于山。山多厚重,不會跟水似的,流到哪兒算哪兒。北方的山也有多樣:有延伸大漠的山,是光禿禿的山,一眼就能看見山體,上面沒有一根草;也偶有江南那樣的青山,碧綠的、親善的、溫柔的,但這樣的時間不長,一年中至多是三四個月。到了飛沙走石的冬季,北方的山就徹底消失了綠色。

等我中年回到了北京,等我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會離開北京的時候,我就越發敬慕起北方的山來。當然,這一二十年我不斷到南方去,我由此也親近了南方的水,它們是河,是江,是湖,是海。它們流動,親善,溫柔,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忘不掉北方的大山,莊嚴,偉岸,肅穆,凝重。它是我們民族的性格,更造就出不少國家的棟樑。

中年回到北京更得以回到專業,我是為京劇活著的,我是為京城文化活著的,儘管我也要為一杯羹、一瓢飲操心,但大志不改,每活一天,力量和思緒就要集中在這上頭用力。只有這樣,才不枉37歲時國家把我從窮鄉僻壤一步調回北京,調回到我當年學過的專業之中。

事業應該是具體的,不能僅是一般的崗位、職務及工資,事業中必須包含學術,當然,也要包含正確、積極的審美。打個比方吧,也就如同我在北京或北方重新看到的遠山一般――我看的不是真正的山脈,而是古畫中的山,是故宮繪畫館中的山,它們莊重、沉穩、大氣,山峰清晰,但山腳卻圍繞著嵐氣,頗為迷離與空寂。有這空寂與沒這空寂是大不一樣的。有了它,讓我們增加了對攀登到山峰頂端的勇氣與辦法。因為它空寂,路途就在其中,而且是多種,我們可以盡情去選擇與辨識。關於這,才是我中年回到北京觀賞古畫得到的新認識。終於,我獲得這樣的認識:畫中的山比生活中的山更美麗,也更耐人咀嚼。

幹了一些年,情緒樂觀,視野也越來越遠。但,說不清是什麼時間,我忽然遇到了阻障,前路不清了,視野迷離了,那山腳下的嵐氣不見了。這時,我的歲數也大了,我在闖生活上的勇氣也萎縮了不少。大概沒辦法,這就是自然法則在起作用,我似乎不能再從山腳嵐氣中獲得辨別與發現最佳路徑的快樂。我信服一位女性前輩的話:晚年的自己只乾那些只有自己最擅長的活兒。她帶病進入西藏,進入那嚴重缺氧的高原,總算把分內的工作完成了。最後下了高原,回到氧氣充分的平地上來,疾病卻爆發了。當然,年歲與資歷我差得多,但我的心氣與她是一樣的,我的心依然躍動,依然景仰著那活潑的年月。

我也還大膽地懷有期待,我由衷希望遠山再空寂些,儘量再多給路人以行進的自由,讓他們有更多的選擇與創造。同時,我希望天色再晴朗,希望視野更開闊,希望空氣中的氧也再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