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亭

金城北山大溝深,幾十里綿延不絕。連綿的山巒一直排列至此,突然錯起,向上一揚,再向西南一甩,凸出一座雄偉的高山來,名曰九州台。九州台雄踞南向,作環抱之勢,窩出一個極大的山坳來。坳內四顧蒼松瘦柏,桃李杏杞,草木繁雜。亭、台、樓、榭依山而築,伸出在山樑上,掩映在綠意中,浮出一檐半角,檐為國學館之檐,角乃碑林之角。

山中有路,路上少人,路邊不時岔出一道,曲徑通幽處,人進去,左晃右閃便不見了蹤影。坐下或靜立,抬頭總見孤雲獨去,耳邊時有鳥鳴數聲。有一處封山育林,禁人出入,我與看門人相熟,因此能討個方便,時常流連其中至於忘返。此處好在幽靜偏僻,為我看中,但也虧她清淨僻靜,不為世人問津,每至其中,常獲獨得之樂。

有佳友來了一些日子,要回去了,總想送她東西以為紀念,又覺不妥,驀地記起這個去處:喧囂中送她一片寧靜,留一段記憶給她,豈不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么?朋友欣然回響,我們便選了次日晴朗的天氣,悠悠地去了,不想此行,卻在我心裡永久的矗立起一座小亭了——淋雨亭,此名拜我所賜。自覺麗而不俗,至今得意。

時值月初,正是孟夏,花事正盛。自正門入園,一個長長的花樹簇擁的甬道,遍地酥浮的潮土,踩上去纖塵不起。一腳下去,一個淺淺的腳印,但鞋底極乾淨,不粘一滴半點黃土。未走幾步,便有無比的踏實感湧進心裡,明知道是在山上,此刻卻覺得是在一片凹地。先前滿山的亮光和上午驕陽的清輝,都被無邊的綠意包裹,風動處,陽光在花樹間濾作碎片,便見紅黃藍白紫,斑斑點點,五彩斑斕。偶有花樹旁逸斜出伸出梢來,枝頭綻著燦爛的黃花,異香撲鼻。友極愛花,急切切撲過去,湊上臉去,閉眼深吸,生怕那花香漏一縷出去,又不敢伸手去摸,後悔著手邊沒帶來相機。略一思索,兜里摸出手機來,“咔嚓、咔嚓”拍了起來。靜心而向,吸一口香氣,頓覺無酒自醉。

過了甬道,還是無邊無盡的林,溫溫柔柔的樣子,但不全是畏畏縮縮的。有些樹幹撐得很高、昂著頭向著天空,攢著勁兒擁擠著,不見天日,將樹下的空氣壓迫得似乎成了深而不暗的綠。越往前走,空氣越發的潮濕,我們似乎沐浴在濕漉漉的水汽里。間或露出的一小片天空,立刻有一縷湛藍刺進著這醉人的綠中,沒規沒則的將我們眼前裝飾的夢幻一般。

四周仍是樹林,感覺中卻是越走越低,我們說著笑著往前,約摸三四百步,路向左拐個彎,一家農人小院擋在眼前。大概聽到了我們的步聲,院內有狗吠聲、嬰兒哭聲相應。門大敞著,院內空蕩無人。我欲轉身,友卻未覺盡興,進院高聲詢問:有人嗎?連喊數聲,才見堂屋裡迎出一穿著時髦的少婦,懷裡抱一嬰兒,和朋友笑臉相向。少婦告訴我們,她家院後有路可下山,只怕路不好走,勸我們原路返歸。友是倔強之人,這一勸反倒激起她的好奇之心,道完謝出來,我們緊挨著院牆,穿過僅容一人過的籬笆,眼前頓時開闊起來,這山才現出了她的氣勢。

我們站的正是此山之巔,高而不險,滿山蒼翠。俯瞰城市,但見高樓林立,車流如蟻行,黃河如飄帶,我們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有趣的是下山的小路非常混亂,歪歪扭扭的,常常莫名其妙的岔開,甚至突然就斷在了崖邊。滿山的噴灌縱橫交錯,高低呼應,鏇轉著噴淋,幾乎覆蓋了每一處必經之路。漫天飛舞著彩虹,噴淋之水集流成溪,蜿蜿蜒蜒向下流去。猛然從幽靜處出來,見此奇景,竟樂得我們手舞足蹈起來,一個不小心,兩人都滑到了,互相攙扶著起來,就索性只顧腳下,不管頭上身上,任由大“雨”點子澆落頭身。

黃土路吸足了水分,每一落腳,都會帶起一腳黃泥。平路尚不難走,要在幾十米內走下幾十米落差的濕滑山道,卻也著實不易,我們相依相偎,一身濕水。我又擔心著好友的身體,怕被淋感冒了,心裡十分的過意不去,只有拼著全力維持她的平衡。

大約半個鐘頭時間,我們兩腿泥濘的下來,至山腰間一平地處,黃土山變了石山,沒有巉岩怪石,但石子極多,跟我們一起流下來的山水,瞬間都滲到石下去了。心神稍定,已聽不見噴淋擊打樹葉的聲響,山中又立即變得安靜下來,我們能聽見各自的呼吸聲。

平地伸出山樑的凸處,有柏樹幾棵,狀如傘朵,中有一木亭,小小的,四柱撐起一八角飛檐,柱子飛檐都是裸木,許是新立不久,尚未油漆,也無碑銘題匾。與友走至亭前,但覺四面有風,清涼襲體。友眉睫盡濕,發梢兀自“噠、噠”滴著水珠,心甚歉然。

這是五月初的事,回來細想,越想越奇。今日提筆記之,以念好友。想那個小亭尚未取名,我和友竟有亭而淋雨盡透,就叫它淋雨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