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去的記憶

童年的記憶已漸行漸遠,但每年那兩個節日是我童年印象最深最渴望的日子。一個是中秋節另一個便是農曆新年,過年那些事兒是心底永遠抹不去的溫暖。

過了小年,大年即農曆新年也就五六天光景了。在這中間人們忙於除塵洗涮,忙於置辦年貨,忙裡忙外,忙到精疲力竭。於是有主婦們概括說:過大年實際上是要女人們的老命!

進入臘月,天氣通常滴水成冰。母親早早地將那些小個兒胡蘿蔔洗刷乾淨,放到背陰的房子裡凍上。一到臘八,父親一大早摸黑到村南大河灣里打些冰塊,用桶提回來供母親做大大一鍋臘八粥。也不知那時候為啥不用缸里的水煮粥,而用冰塊化水來煮。小時候沒在意,成年以後似乎對這些又懶得理會。臘八當日吃不完的粥盛在碗裡放到背陰處一晚上就凍成碗坨,存起來年前年後熱著吃。

過了臘八,接下來母親會用穀米面或玉米面做一種烙餅,我們當地叫烙花兒。母親通常用一個大面盆把備用麵粉和成較稠的麵糊,然後放在較熱的地方(炕頭上或燒完飯的鍋灶里),讓麵糊充分發酵。等發酵達到要求後,母親會在麵糊里放一定量的食用鹼面兒和糖精,攪拌均勻然後用勺子盛到火蓋上,攤薄攤勻一張餅接一張餅地烙,大半天能烙上一大叵籮。然後也放到背陰處凍上。

母親備好這些吃食以後我們也放寒假了,每天早晨賴在被窩裡,姐姐要凍花兒,弟弟要凍胡蘿蔔,嘰嘰喳喳吃得嘴唇發紫發僵,被窩裡也是砂砂硌扎的。姐弟幾個又使勁把冰涼的小手往別人臉上捂,嬉笑打鬧。那樣的日子就像現在孩子們吃到洋快餐那樣愜意。

因我們當地地處丘陵地帶,雨水稀少,土壤貧瘠,靠天吃飯。小時候只能吃到可數的幾頓白面飯,母親除了烙花兒還蒸一種莜麥面和小麥麩皮面和起來的花捲,像有些地方人們蒸年糕一樣都是為年後正月里準備食品。這種花捲類似於現在饅頭花捲的做法,先把面和好發酵然後加適量食用鹼面兒揉勻,再折成小花捲上蒸鍋蒸十分鐘左右。

母親最後準備的過年吃食是幾種現在市場上常見的糕點:麻花兒、麻葉兒還有油果子。都是甜食,特別是油果子,家境好的人家會在油果子外面裹上糖,像我們家自從哥哥們說上媳婦兒才裹的糖。這幾種甜品因是用白面發酵加油加糖加鹼面兒揉勻搓成形狀,最後再油炸。缺少用料,母親做得很少,而且是待客用品,我們只能品嘗少許一點點。

母親年前還要準備的一種食品是土豆粉條,大約也會用大半天的時間才能做成一把一把的粉條,然後凍成粉坨子,年後和上豆腐土豆燉。好人家用豬油燉,沒有豬油只好用胡麻油燉上吃。至於豬肉燉粉條那時只有客人來時才有的待客茶飯,於平時只是一個傳說。

年前還要準備的食品類是豆腐。做豆腐通常是父親領上一個哥哥拿上或多或少的黃豆黑豆去村里豆腐坊讓師傅去做,不用母親操心。要母親年前上心的最後一種食材是豆芽,母親一般在除夕前七八天泡好豆子,每天早晚各淘一次水。到除夕前一天豆芽已長好,母親會發動全家老少摘撿豆芽。由於豆芽個兒小且多,全家人乾也得大半天,有時還會捎帶上晚上乾。在昏黃的燈光下摘撿豆芽,給面前放豆芽的方桌磕頭如搗蒜,甭提有多瞌睡,至今記憶猶新。

除了準備食品,母親年前還會為一家老少縫製新衣漿洗舊衣。那會兒還不興裁縫,各家都是持布票和毛票到鎮上供銷社扯上各色花布,然後自裁自縫。母親打小練就一手好針線活兒,縫製家人衣裳從不求人。先裁好然後白天黑夜地縫,一家人的新衣也得十幾天。其實父母不一定年年換新衣,我們兄妹幾個也就過大年換一次新衣,上衣耐穿,一年四季也夠穿了。到了年中下衣就到處是窟窿,母親晚上不出工抽空在燈下縫縫補補,年底時候就補丁摞補丁了。

除了外套的新衣裳,母親老早就開始為我們做新鞋。老人家做的鞋比供銷社賣的鞋還結實,也跟腳,一個缺點就是兄妹幾個的鞋只能從大小上區別,沒有顏色的差別,全部除黑即灰,要么是藍色的。母親做鞋的工序很繁雜,每年在天氣乾燥少雨的季節便打好袼褙,壓在炕席底下。然後再捻麻繩子,等到進入冬季就開始做,母親通常先做鞋幫兒。

把打好的袼褙裁成大大小小的鞋幫兒,然後在上面裱糊一層新布做鞋面兒,裡層再裱一層乾淨舊布做鞋裡子。接下來還要用較窄的布條把鞋幫兒有毛茬子的上下兩邊沿起來,叫沿邊兒。沿好後,母親便將鞋幫兒腳後跟處緝(qi)在一起,就成立體的鞋幫兒了。因做鞋幫兒所用的袼褙是用舊布或碎布加襯紙裱成的,所以母親還要在上面一圈一圈緝上密密的針腳以提高耐磨度。

鞋幫兒到此算完工,母親便開始做鞋底。鞋底和鞋幫兒一樣也用老早打好的袼褙做,不同的是鞋幫兒只用一層,而鞋底用五六層,沿好邊兒後母親就用捻好的細麻繩密密地納。左手拿著鞋底子,右手上戴著一隻沒有手指頭的手套,用細鐵錐子用力扎一下鞋底,又拿起紉著細麻繩的大鋼針在頭髮上篦一下,然後再扎向鞋底。現在想起來母親千針萬線密密麻麻納的何止是鞋底,分明納的是慈母心,納的是母親千瘡百孔的生命之河。

納好鞋底,母親就找出鞋幫兒,再用麻繩將鞋幫兒和靴底鞝在一起,最後上鞋楦往大撐撐還起定型作用,一雙布鞋就做好了。除了做些日常營生,母親做一雙鞋前後一共耗時約四五天。將全家人過年穿的新鞋都做好前前後後幾乎要母親近一個冬天。

這樣的鞋我們姐妹幾個能穿到來年冬天換棉鞋,而那幾個兄弟一年能穿破三雙。年復一年,年年過新年,在我童年記憶中母親就這樣夜以繼日操勞著,無怨無悔做著永遠做不完的營生……

過了小年,家家戶戶還要除塵粉刷牆壁。小時候我最怕過這一天,徹底大掃除還要粉刷牆壁再加上貼窗花也得要大半天,午飯一般就簡單吃些熟食。飯點兒回到家既沒熱飯可吃,也沒一個乾淨地方可坐,雖說心裡有點小不開心,但那時的娃在父母面前是不敢說半個不字的!

過年最後累人的一件事是清洗行理和舊衣服,主要還是母親完成。清早早早起床,要在中午前洗完,要不幹不了。不像現在有洗衣機有脫水缸,全部都用搓衣板手工洗,洗完所有要洗的衣物母親常常兩手腕都有血印子。

過年本來是歡天喜地的一件事,可現在想想於我母親來說根本就是遭罪。母親在有生之年沒享過一天福,卻吃了比別人多的苦受了比別人多的罪。若有來生,唯願我的母親托生於富貴之家,不愁吃穿,沒有煩惱……

忙忙碌碌中日子跌近了除夕,人們或在除夕前一天或當天還要再次清掃院子,然後貼上大紅喜慶的春聯,倒福字和鬥神。除夕下午父親還在院子裡壘上旺火,備大年夜迎財神。年夜飯菜較素日要豐盛的多,菜餚也隨著農村個人承包實施以後越來越多,而且開始有魚類,寓年年有餘。主食是雷打不動的烙餅,小時候是油餅,即現在流行的家常餅、一窩絲的前身;後來絡糖餅,再後來開始烙餡餅。餅在火蓋上烙要翻一次,我們當地人們渴望來年翻身過得更好,所以餅承載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年夜飯總是在急切與渴望中匆匆結束。哥哥姐姐們忙著找約好的玩伴,弟弟也敢跑出去放炮仗找小屁孩們玩啦,不過父親還會尾隨其後。只有我會跟在母親後面隨一些大人們在村里東家進西家出串門兒,這是過年的習俗:跑大年。年輕人和孩子們會玩撲克牌的,大年夜前半夜會打會兒撲克出去響會兒炮仗,大人們串門兒嘮嗑,直到後半夜兩點前後才各自散去。

牽著母親的手,跌跌絆絆地行走在黑魆魆的小路上,那時常常想大年晚上咋不能像八月十五月亮圓圓的,照亮人們回家的路該多好。緊走慢走天空炸響了大麻炮,此起彼伏。母親拉著我的手急走,我在後面小跑著追,好不容易回到自家院子,父親已經燃起了旺火,哥哥姐姐們忙著搬炮的,剝包裝紙找捻子的,一片歡聲笑語。為數不多的炮仗很快灰飛菸灰,母親鏟旺火余火到灶台里,準備煮餃子。雖說即將吃到日思夜盼的年夜餃子,可哥哥姐姐們還是架不住一年一度的徹度狂歡,都急急忙忙跑掉了。剩下我和弟弟早都是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爬到炕上夢周公去了。

除夕過後,人們在家清閒兩天,直到正月初三全家人集體迎接喜神後,便可外出訪親拜友。來來往往十幾天,眨眼便到了元宵節。元宵節在過年時候最熱鬧,人口多的村子在節前就自行組織秧歌隊,晚上點起一堆篝火,自娛自樂很是熱鬧。到了節日那三四天齊趕赴縣城,加入到縣裡各文藝表演隊伍中。

在大街上看各種表演,我依然牽著母親的手,在人頭攢動中擠來擠去。不知是年齡小還是現在的人們敷衍,總覺得小時候的秩歌好看。踩高蹺連躥帶蹦,活力四射;耍龍燈的小伙子腿腳生風,頭頂上的長龍上下翻飛,晚上龍燈里還點上蠟燭也吹不滅;舞獅隊的大小獅子一會兒從高桌上騰空躍下,一會兒又跳上桌子,追著舞獅人手中的銹球,表演緊湊而悅目,博得陣陣掌聲;劃舟表演也是高潮迭起,梢公忙前忙後,抖動著身子,搖擺著長長的鬍鬚,引得圍觀的人們也有上前幫忙的衝動;秧歌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女更是風情萬種,甩動著彩帶,打著各色彩扇,扭動著腰肢,眼眸顧盼琉璃,讓人浮想聯翩……

如今日子富裕了,服裝各式各樣,過年的宴席也越擺越大,元宵節的文藝表演還有,在心裡卻怎么也不能和小時候過年氣氛搭上邊兒,是遠離童年心念已老,還是身邊少了母親的陪伴,自已也說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