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詩意的煙雨。緣於湘西,渾蘊天成的人間仙境——張家界。天為硯池地為帛,自然執筆,季節勻蔻,日月鑄魂,光陰沉韻。天構地造的巨幅丹青,靈動且蒼勁。如果旅途中碰上雨,那無疑是煞風景,破壞心情的,再好的興致也會瞬間偃旗息鼓,還可能會埋怨碎叨幾句,然後興味寡然地打道回府。可是這場煙雨,與眾不同,恰如其分,非但沒有掃興,讓人生不起怪責之意,反倒潑墨意濃,攜著綠樹蔥蘢,青翠欲滴,如鮮花著錦,韻味橫生,叫人不勝歡喜。
張家界的自然風景,秀麗怡人,聞名於世。因了它的蒼山俏水,因了它的峻岭巍岩,因了它的雄峰險壑,也因了它的奇株異樹,百物雲集。是千萬遊人旅客偏愛賞玩的必經之地。更有許多華章楚文溢美稱道之詞不暇於耳,文人墨客的生花妙筆字字珠璣更為其裁邊修幅、丰神盈韻,讓未曾涉足前行的風景痴人兒閉目遐思、心往神馳。
生而為凡俗牽繫,總也逃不開的念執便只有這自然贈予的山水了,無私於你,無私於我。彼之風景,天授地設,一年四季都是看不夠的。時歲荏苒,光陰變遷,吾命曾依山而生,傍水而食,而今已蓊鬱亭亭矣。很小的時候並不懂得欣賞山水的韻味,許是那時離得近了,柏樹葉遮住了眼,站得矮了,松樹根絆住了小腳丫,囿於年稚,心裡只裝得了耍玩好奇,裝不下秀美天地,才忽視了獨屬於自然的純粹與璞貞。模糊學會體會山靈毓秀的還是得於孟山人那句“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妍妍青山,盈盈綠水,小河橋棧,柳樹人家,念及,唇齒之間自成一種淡薄從容,悠閒自在。憧憬於那份綠意盎然的幽柔閒適,風煙俱淨。憑它萬物浪潮迭起,我自雲淡風輕。
最早對張家界的認識也只是來自於國小四年級課本中的一篇記敘文——《迷人的張家界》。不成想這許多年以後,竟還會滿懷激動地翻讀這篇兒童課文,通篇細品,而且津津有味,滿腹濃趣。但已經記不得小時候是怎樣的心境了,也許只是識得了幾個形容詞會寫會背罷了,何談欣賞品沁呢?
如今親眼見過方覺自己的辭彙系統是多么不完善。自然界的鬼斧神工是多么的超乎我的想像。真有桃源仙境如此,不似人間。毫不浮誇雕飾,只愧自身言淺詞乏,難能表述其神韻一二。
青山逢煙雨,一半豪情一半詩情。“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般朦朧清美。本是活的山水,一遇上雨,便仙了,便雲裡霧裡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我與友人穿梭往返在浩瀚的林海間,從山腳到山頂。見銀松參天,遮雲蔽日;見湍流急溪,浩浩湯湯;見深溝狹隘,一夫盡擋。百峰林立,松岩對峙。它們千嬌百媚,如美人嬋臥,妖嬈多姿;它們嶠拔挺傲,如鯤鵬展翅,恢宏壯麗;它們清俊秀雅,如謫仙撫笛,飄逸出塵;它們雄渾偉岸,如虎龍盤踞,威武霸氣……林天交接,峰雲相銜,煙霧裊裊,糾纏山腰。遠山暗沉,與烏雲相混,是雲在山上,還是山在雲上?已然分不清。風雲際會,天地交融,如此綺麗嬌妍、錦繡萬千的雄觀盛景,怎能不叫人嘆為觀止,拍手稱奇?
乾坤昭昭,山河耀耀,置身其中,只嘆吾身渺小,與沙石無異。行至每一處絕壁上的觀景台,都能領略到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絕觀勝景。平日裡,我並不必要戴眼鏡視物。尤其不喜歡戴眼鏡視人。太近會太真實,而靈魂需要隱藏才有安全感。但觀摩風景,我一定會帶上眼鏡,用最清晰的視覺去感受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靜靜諦聽自然輕微到無的脈搏。我沒有精良的拍攝裝備,也沒有專業的攝影技術,我並不滿足於將風景收藏在膠捲里。它留住的只是乾澀的表象,缺少跳動噴薄的生命力。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汲取著,恨不能將它們每一幀每一卷都融入進記憶深處,心臟的律動此起彼伏,顫抖著,在最為壯觀難能言語處,竟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恐高,站在巍岩圍欄上,俯瞰遼闊密集的森林植被,只覺兩腿會發軟,本能在恐懼,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來自生命的敬畏,靈魂在戰慄。
百龍天梯一分四十幾秒一步登天的淋漓快意、環保汽車圍著山體螺旋迴繞的曲折彎轉、索道電纜徐徐升降居高臨下的動人心魄、徒步逾行兩三個小時的身心俱疲,同一個起點,同一個目的地,迥然不同的視角感受,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驚呼,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有“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的驚奇。不僅僅是視覺的盛宴,更是自然與心靈碰撞的精彩憶念。此後經年,回味永遠。
人工建造的廊道上遊人比肩接踵,即使煙雨淅蒙,也絲毫擋不住人們千里迢迢赴景盛情。林間青石台階綠苔蜿蜒,積聚了雨水,更顯鮮活蓊鬱。光潔處也被時光打磨得瑩潤亮澤,潮濕滑膩。風吹日曬鮮人問津的小道不似鋼筋混凝土那般規矩結實,有的只是錯落的山石上下拼湊形成。樹葉承接了雨點,雨勢被削減。穿過層層疊疊樹葉的雨聲,被片片薄綠拍打出清脆質樸的鏇律。分外清涼的質感。途中鬧了小烏龍,與友人識錯了標示,走偏了山路。而暮色將至,偌大的林海間,只我們三四人,林深不知處。太靜,除了雨聲,山間流水淙淙。當時心中既有興奮也有駭然,一種被大自然吞入腹中的壓迫感。原來大自然給我們的震撼並不只有視覺的美感,可愛,卻也險惡非常!
登臨天子閣,嗅風聽雨。弦月浮於指尖,飛鷹翔於眼底。山林聳峙,松煙入雲,欲與天公試比齊。佇立在山巔,似能舉手摘星辰,邀天人共飲。翻手覆手雲相隨,天地蒼莽無垠。無怪乎歷朝將相能臣難泯一腔雄圖霸業一統天下的豪氣。面臨此中美景,我遐想虎嘯猿啼,遐想鳳舞龍吟,遐想皇圖盛世,遐想國泰昇平。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真如是!
綠松櫻木團團簇簇,密實得沒有縫隙,織出厚重沉穩禁慾的氣息,如同而立之年的男子,輕易勿近,不可褻瀆。絲絲香霧迷散於林間,吐氣如蘭,不由得神經放鬆,心舒脾潤。絕崖峭壁拔地而起,如龍脊蛇鱗,直衝雲霄,似等風狂雨急雷鳴乍響之時,騰空而去。這裡,那裡,時而閒庭信步般舒緩,時而石破天驚般振奮。
慢慢行,慢慢品,一樹一葉,一步一世界。景窮人漸絕。我巧遇一處僻靜之所,靜倚危樓朝天月。聆天鍾蘭曲,湎菩提梵音。閉目聞禪,神思悄然入定。我忽而記起家友親朋,凡人終應當行凡俗之事。遂乞身佛前,虔誠請願,願得我佛恩典,善佑所有親近之人福安康健。有個信仰,終究是件好事。
一雙眼,覽盡百鳥河川,閱盡風雲變幻,同人煙俱老,與天地共滄桑。華年盛景,逝者如斯夫,皆可遇,不可求兮!
曾讀“道”,講“山中櫻樹,雖有花開爛漫之時,然而終歸塵土,人的生命,不過如此,國之大業,亦不過如此。有一種菌草,日出而生,日落而死,終其一生,不知黑夜與黎明;寒蟬春天生而夏天死,一生不知還有秋天和冬天;相傳有一種神木名叫大椿,將八千年當作一個春季,八千年當作一個秋季,殊不知在天地之間,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片刻光陰,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國家存於天地,亦不過光陰流轉,曇花一現……”
誠不我欺,人生的“道”,體悟不盡。人世紛繁,我卻只敢與風景交心,究竟是智?還是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