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今日的方舟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懷念,消逝就不是絕對的。人用懷念挽留逝者的價值,證明自己是與古往今來開始存在息息相通的有情。失去了童年,我們還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們還有愛。失去了歲月,我們還有歷史和智慧。沒有懷念,人便與木石無異。

然而,在這日益匆忙的世界上,人們愈來愈沒有工夫也沒有心境去懷念了。否定懷念甚至被樹立一種時尚,一種美德,而懷念則被貶為弱者和落伍者的品質。人心如同躁動的急流,只想朝前趕,不復活返顧。可是,如果忘掉源頭,我們如何校正航向?如果不知道從哪裡,我們如何知道向哪裡去。

於是我們整日奔忙,或者到處流浪。當然,奔忙和流浪是兩種不同的心態。奔忙者為利所驅,無暇思家,流浪者則是懷著鄉愁的詩人。“不曾有過樂園卻一直被逐”這或許是當代流浪者的特殊命運,使得他們甚至無法真切地懷念那從未得到過的樂園,但是他們始終保留著對這一份懷念的懷念。作為現代人,這些心靈同樣也失去了與傳統的堅實聯繫,不同的是他們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最後一個流浪者也從地球上消失的時候,世界才真正成了寸草不長的荒原。

我相信,當這本詩集的作者試圖以民謠風格敘述一個已經失散的民族的片斷歷史時,她所表達的不僅僅是一個滿族女兒對埋在遠方的祖先的緬懷。真正使她痛心的是對懷念的普遍否定,使得一切古老永恆價值的等待成了掛在眾人嘴邊的笑柄。

所以,儘管史詩的時代早已結束,甚至民謠也衰弱了,作者仍要從民謠里偷一把麥秸,編一隻懷念之船,渡她穿越世紀末的冰川,去尋找消逝了的童年和故土。

詩原是懷念之物。在懷念遭到否定的時代,詩人們紛紛沉默、改行或自殺了。偏偏這個時候,舒可文突然中了詩魔,不可遏制地以悲涼的心情歌詠懷念的主題。在她的詩集歷盡艱難終獲出版之際,我願表示我的關切和共鳴。誰知道呢,那在寂寞中漂流的一隻只孤單的懷念之船,也許正是今日的諾亞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