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子們

他代替我們的軟弱,擔當我們的疾病。這是《聖經》的一句話,覺得用在這裡很合適。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幾千年前孔老夫子用了怎樣的勇氣來面對一個時代的禮崩樂壞,但是我們藉由《論語》這部書里的零星斷片,可以依稀窺見這個人,和他周圍的那些得意門生目光明朗神情堅定的樣子。

說到孔門弟子自然不能不提顏回。顏回者,魯人也,字子淵。他很傑出,孔子甚至把他視為自己的接班人悉心培養。顏回十四歲拜入孔子門下,直到他四十歲病逝,孔子在他的眼中,一直都是他要追隨一生的人。他隨孔子周遊列國,即使在過匡地遇亂及在陳、蔡間遇險時,他也表現出了常人所沒有的覺悟。《孔子世家》里這樣記載: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顏回清楚地認識到,古禮失,尊卑亂,貧富懸殊,政教乖誤,此等混亂失常的天下,容不下他們這些思想敏銳之士。在天下清明的時候應該得到的,如今不被認可。許多在前的,現在將要在後,在後的,將要在前。他們現在能做的,只不過在其中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從容淡定地坐下來各抒己見。

記得有人說過,也許顏回並沒有孔子說的那么好。英年早逝的顏回,他在眾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在時間的洗滌下,或許有過的不恭或出格之處早已被人淡忘。不過,我們需要記住的,也只有這個不遷怒、不貳過的榜樣。

關於顏回,《論語》里還記錄了這么一件事: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禮記·檀弓》說,安葬雙親應該根據家庭的財力。對於子女更因如此,所以顏淵入葬時僅有內棺沒有外槨並不違反禮制;相反,如果超過自家的能力厚葬顏淵,反而是違背禮的。孔子堅持不賣車來為顏淵置辦外槨,正是在維護禮。遺憾的是,孔子的弟子們最後還是為顏回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孔子想必是很難過的。他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弟子,卻沒能用這個弟子學習一生的禮來為他送行。

同樣是孔子的弟子,子路的待遇就差多了。子路長得實在不像讀書人,從程宗元的那幅侍坐圖就可以看出來。五大三粗,要不是熏了幾年的書香,臉上難保不殺氣騰騰。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孔子將他從路邊帶回來,供他衣食,教他仁愛待人,平日裡看不出什麼,卻在死去的那一刻遵從了老師曾經的教誨。依稀記得電影《孔子》里子路死去的那個畫面,滿身鮮血的人掙扎著用最後一絲力氣認真系好帽纓。“君子死,而冠不免。”他這樣說。

不知道這是不是孔子教給他的第一條禮儀,否則為何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將這句話像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一樣,從心湖裡小心捧起。子路若是將這份力氣用來突出重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從這一點來看,那么多年前的他與孔子的那次遇見,真是“要命”的一場遇見。不過那時候的子路,扛著劍在街上四處晃蕩,看誰不順眼就嚷嚷著要和他打一架,能夠遇到孔子,實在是他命貴。

突然想到《聖經》里耶穌遇到他的第一個門徒彼得時的情景。耶穌在加利利海邊行走,看見弟兄二人,就是那稱呼彼得的西門和他兄弟安德烈,在海里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立刻就舍了網,跟從了他。

子路就是這樣的人。

子路很魯莽,所以他做事從來不會多想。他的思維很簡單,所以他認定的事不會放鬆。這是他的缺點,也是他的優點。正因為如此,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以及,一直堅定地追隨那個記憶中在路邊俯下身和他說話的人,他的夫子,他最尊敬的人。

他們年齡相差不過九歲,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之中算是最大的。他們的關係很奇怪,師生、朋友、親人,似乎很難找出一個恰當的稱謂來定位。這兩個人一直是口無遮攔地爭論,常常是孔子毫不留情地“羞辱”子路,子路也沒大沒小地反擊回去。

真是羨慕這樣的師生關係呢。

還有子貢。子貢按現在的標準看是個實打實的高富帥。曾任魯、衛兩國之相,有地位;善經商之道,曾經經商於曹、魯兩國之間,富致千金,有錢。大概是由於這幾點,子貢總是保持著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為此孔子也沒少嗆他。子貢總是像一個很驕傲的小孩子一樣圍在孔子身邊絮絮叨叨的,然後被孔子毫不留情地打擊。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被孔子時時批評的學生,他提供了孔子周遊列國十四年的費用,為孔子多守了三年的墓,當三桓在孔子死了十餘年後侮辱孔子時,他還在為孔子辯解。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本小說,叫作《親愛的孔子老師》,用的就是子貢的視角。作者在序言裡解釋為什麼以子貢的視角來寫時說道,子貢在孔子的弟子裡,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啊。

不禁莞爾。孔子身邊特別的人真的很多。從子路、顏回、子貢,再到實際的政客冉求(後來他被孔子逐出師門),再到善於文學,一身書香氣的子游、子夏,再到比他們年輕不少卻賢明精於禮教的曾子,每一個站在孔子身邊的人都散發著光芒,令人無法移開關注的眼光。

這是孔子埋藏在《論語》里的最寶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