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那個人

五年級的那個冬天特別冷,聽說農場裡很多人家養的雞和鴨子凍死了,還有一匹馬也凍死了。天上不落雪,只刮北風。就是這樣的天,才叫真冷。

我們還要去學校上課。誰都不想上課,因為教室里也冷。教室的窗戶到處有裂縫,那風就會像刀子一樣射進教室,離它近了,耳朵會聽見風在鳴叫。教室里的取暖設備,就是一個磚砌的爐子和一面磚砌的火牆。

燒爐子,是一件大事。北大荒的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要燒爐子,就得在天不亮時去學校,把爐子用柴引燃,加上煤,把火牆燒熱,一兩小時後,才能將教室里的寒氣慢慢趕走。

每天下午放學前,老師都要布置安排第二天早上燒爐子的人。一到這個時候,老師的眼光就在同學們的臉上掃來掃去,我和同學們都低著頭,躲避老師的目光。一想到要起那么早,那么冷,離開熱乎乎的被窩,獨自一個人來到冰冷的教室里生爐子,就覺得可怕。

老師也不忍心叫我們早起生爐子,他在等著學生主動舉手,能夠主動為同學們生爐子。

這時,一個叫王才軍的同學膽怯地舉了手。一開始,老師沒看見他舉起的手,因為王才軍還沒有把手舉過自己的頭。

老師問:“王才軍,你是在舉手嗎?”

王才軍臉紅了,手想縮回去,又想舉高一點兒。他是不習慣舉手的,因為在課堂上,他從不舉手,從不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同學們都知道,老師提的問題,他永遠不知道答案。

老師又問道:“王才軍,你要是舉手,就舉高一點兒,讓我和同學們都能看到!”

王才軍這才把手舉過了頭頂。他一舉手,我們都把頭抬起來,舒了一口氣。老師笑了一下,點著頭說:“王才軍明天生爐子吧!”

第二天,我們一進教室,果然很暖和,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王才軍的臉上有煙燻的痕跡,手上也殘留著煤黑。他蹲在爐子前,把早上帶來的涼饅頭放在爐子上烤。

我們上第一節課的時候,除了溫暖外,還能聞到爐子上烤饅頭的香味。在溫暖和有香味的教室里上課,大家心裡都洋溢著幸福。

從那天開始,老師不再安排同學輪流生爐子了,因為王才軍背後跟老師說,冬天燒爐子的事,他一個人包了!一個月過去了,我們都已經習慣溫暖和有香味的教室了。

王才軍的學習成績真的很差,剛剛考完試,他的成績又在全班墊底。老師批評王才軍的時候,總是說,你要多抽出點兒時間,做做算術題,背背課文,多查查字典,你的錯別字太多了!老師指責王才軍的時候,非常激動非常生氣。我偷偷看王才軍,他的鼻孔四周還掛著生爐子時的煤黑,手也是粗糙不堪的,挨了老師的批評後,他一直垂著頭,用力搓著自己的手。

我跟他說:“你去外面用雪搓搓手,也把自己臉上的煤黑搓掉!”

他看看我,點點頭。

他一個人跑到教室外面,蹲在雪裡,用雪搓自己的髒手,用雪搓自己鼻窩處的煤黑。我心裡有些替王才軍不平,覺得老師批評王才軍時太狠了,就是看在他每天為同學起大早生爐子的份上,也該嘴下留情的。

我最擔心的是,王才軍挨了老師的“痛批”之後,不再為大家生爐子了。

第二天,王才軍照舊去教室生爐子,把教室里燒得暖暖的,他照舊蹲在爐子前烤饅頭,吃早餐。

某日,我走進教室時,一陣寒氣襲來,爐子沒生,火牆是冰冷冰冷的。同學們進了教室,手套和帽子都摘不下來,室內的溫度跟室外差不多。老師來了,手忙腳亂地生爐子,並告訴我們,王才軍的家搬到別的農場去了。

老師和我們沒有經驗,把教室里燒得全是煙,嗆得睜不開眼。大家只能都躲到教室外面,一面等著教室里的煙散盡,一面擁擠在教室外面,不停地跺著腳取暖。

那個時候,大家都不說話。

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我望著灰濛濛的天,第一次想念一個人,而且想念的是家庭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