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長得很像。我們之間的區別只在於一把大鬍子—他有,我沒有。
有種普遍的說法:女孩愛爸爸,男孩愛媽媽。據奶奶說,一歲多時我麻疹沒出好,差點要了小命。爸爸接到電報後匆匆從外地趕回來,一進屋,高燒得迷迷糊糊的我馬上舉起小手撲向他。那時,我已經大半年沒見過他了。
別人都說沒見過這么愛孩子的男人。小時候,他常常把我架在脖子上得意地東遊西逛,如展示作品一般。一次正遊逛得高興,旁邊有人驚呼:“哎哎,快放下,快把娃放下,娃尿咧!”爸爸躬下身答曰:“不要緊不要緊,等她尿完,等她尿完。”
長大以後,爸爸對我的感情不再溢於言表,像大多數父女一樣,我們也是不善於交流,很少坐下來一起談談,除非我又犯了什麼錯誤。後來我慢慢體會到那含蓄愛意的真味,那就像是每天縈繞在家中各個角落的飯菜香味,不驚不咋,真實可靠。我是個叛逆過頭的孩子,並且繼承了爸爸的壞脾氣,從小到大小錯不斷,打錯也犯。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無論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總會在爸爸的痛罵聲中覺得一陣輕鬆—他一定會在咬牙切齒之中替我把事情解決掉,讓我又高高興興上學去。
除了畫畫之外,爸爸幾乎沒有什麼業餘愛好,不愛種花,不好下棋,更不會打麻將,是個不太能幹的爸爸。用媽媽的話說,“連個腳踏車也不會修”。對吃的喝的更不講究,有煙有酒足矣。今年出於健康的緣故,爸爸也曾屢次戒菸,並鄭重地要求我們監督,可不久即在陽台上被逮個人贓俱獲。對酒,爸爸既愛又恨,他的名言佳句是:“酒這東西喝在嘴裡就像毒藥,難受得很。但是,好就好在喝完之後的感覺。”所以他喝起酒來要求空腹,從不細咂慢品,一二兩酒一仰脖便告結束,也不管下肚的是五糧液還是三毛錢的紅薯酒。
前兩天與朋友閒談,無意間談起爸爸,感嘆一陣後共同的結論是:性情中人啊。我常常在想,爸爸生來就是為了一件事:畫畫。看書是為了畫畫,睡覺也想著畫畫。他把別人消耗在別處的精力都集中在這一件事情上了。
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對環保問題格外在意起來。他不像人家在公開場合泛泛談一談,他完全是一個激進的環保主義者。他會為電視中偶爾播放的一個幾秒鐘的砍伐森林或掙扎著的渾身沾滿原油的海鳥的鏡頭而咒罵、鬱鬱不樂上一整天,晚上還要失眠。他更加不能看見人類對動物的殺戮—那足以讓他發瘋。因此家裡連活魚也不大買了。
夏天最熱的那幾天,家裡的愛貓突然病重,不詳的預感像魔爪一樣撕扯住了一家人的心。連日的四處求醫沒有什麼效果,貓不行了。爸爸固執地仍要帶貓看病,我們無聲地坐在車上,我看見坐在前排的爸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掌抹著淚水。貓在半夜裡死了。我因為住在自己的小家,不知道可憐的爸爸媽媽是怎樣度過這難挨的黑夜的。為了不讓他們更難過,我拚命地忍住眼淚,但又找不出什麼更有效的話來安慰蹲在陽台上的爸爸。貌似堅強的爸爸,竟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那兩天爸爸不知抽了多少煙,我和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勸阻他。如果抽菸可以令他的痛苦有所減輕的話,那就抽吧。
爸爸老了。以前他會讓我給他拔掉幾根剛出現的白髮,但現在頭上的白髮已不計其數,不能拔了。
都說淡泊寧靜是老年人的最高境界,我看爸爸是難以達到了,雖然他也會偶爾翻一番《易經》、唐詩宋詞什麼的,可依舊喜怒無常,依舊喜歡喝自來水,依舊在大冬天穿著襯衣饒有興趣地畫著畫。
爸爸的心,如同他最喜歡的顏色,永遠大紅大紫,永遠悸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