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碗米飯的時間

入冬後北京最冷的那天晚上,我在一家小飯館裡。家裡的人都出了遠門,沒有飯轍兒,要不我是不會在這么冷的天跑出來到這裡吃晚飯的。正是飯點兒,小飯館裡顧客盈門,只剩下靠門口的一張桌子空著,雖然只要一開門,冷風就會乘機呼呼而入,別無選擇,我只好坐在了那兒。

服務員是位模樣兒俊俏的小個子始娘,拿著個小本子,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一口外地口音問我:您吃點兒什麼?我要了三兩茴香餡的餃子和一盆西紅柿牛腩鍋仔。很快,餃子和鍋仔都上了來,熱氣騰騰的撲面撩人,呼嘯寒風便都擋在了窗外了。

埋頭吃得熱乎乎的,覺得忽然有一股冷風吹來,抬頭一看,一位老頭已經走到我的桌前,也是別無選擇地坐了下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來之後,大概看見我正在望著他,老頭沖我笑了笑,那笑有些僵硬,不大自然。也許,是為自己一身油漬麻花的破棉襖感到有些羞澀,和這一飯館衣著光鮮的紅男綠女對應得不大諧調。我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或許還沒有我大,只是鬍子拉碴的顯得有些蒼老。我猜想他可能是位農民工,或者剛剛來到北京找活兒的外鄉人。

他坐在那裡,半天也沒見服務員過來,便沒話找話的和我搭話,指指餃子,問我餃子怎么賣?我告訴他一兩三塊錢吧。他立刻應了聲:這么貴!這時候,那個小個子姑娘拿著小本子走了過來,走到老頭的身邊,問道:你吃什麼?老頭望了望她,多少有點兒猶豫,最後說:我要一碗米飯。姑娘彎下頭在小本子上記下來,又抬起頭問:還要什麼?老頭說:就一碗米飯!姑娘有些奇怪:不再要點兒什麼菜?老頭這回毫不猶豫地說:一碗米飯就夠了。然後補充句:要不麻煩你再給我倒碗開水!姑娘不耐煩了,一轉身沖我眉毛一挑,撇了撇嘴,風擺柳枝般走了。

過了好長時間,也沒見姑娘把一碗米飯端上來,更不要說那一碗開水了。在這樣一個勢利眼長得比雞眼還多的社會裡,人們的眼睛都容易長到眉毛上面,很多飯館都會這樣,不會把只要一碗米飯的顧客放在心上,更何況是一個衣衫襤樓的老頭,在他們眼裡幾乎是乞丐一樣呢。姑娘來回走了幾次,大概早忘了這一碗米飯。

我悄悄地望了一眼對面的老頭,看得出來,老頭有些心急,也有些尷尬,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如坐針氈。

我很想把盤子裡的餃子讓給老頭先墊補一下,但把剩下小半盤的餃子給人家吃,總顯得不那么禮貌,有些居高臨下,就像電影《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澤打發要飯的似的。那鍋仔我還沒有動,可以先讓他喝幾口,但一想飯還沒吃,先讓人家喝湯,恐怕也不捨適,而且也容易被老頭拒絕。

因此,當姑娘又向這邊走來的時候,我遠遠地沖她招招手,她走了過來,老頭看見了她,張著嘴動了動,一定是想問她:我那一碗米飯呢?但如今的小姑娘哪一個好惹?為了避免尷尬,我先把話搶了過來,對她說:姑娘,你給我上碗米飯!話音剛落,怕她同樣嫌棄我也只要一碗米飯,便又加了句:再來三兩餃子。姑娘在小本子上記了下來,轉身走了。我衝著她的背影喊了句:快點兒呀!她頭沒有回,揚揚手中的小本說道:行哩!

老頭望了望姑娘走去的背影,又望了望我,什麼話都沒有說,似乎是想看看,同樣一碗米飯,到底誰的先上來。一下子,讓我忽然感覺偌大的飯館裡,仿佛主角只剩下了老頭、姑娘和我三個人,三個人彼此的。思顛簸著,糾結著,一時無語,卻有著不少潛台詞。

我望了望老頭,也沒有說話。我是想等這一碗米飯和三兩餃子上來,一起給老頭。誰家都有老人,誰都有老的時候,誰都有餓的時候,誰都有錢緊甚至是一分錢讓尿憋死的時候。老頭垂下頭,不再看我。我埋下頭來,吃那小半盤的剩餃子,也不敢再望他,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但生怕我的目光總落在他的身上會讓他覺得尷尬。

很快,也就是那小半盤剩餃子快要吃完的功夫,只聽姑娘一聲喊:您的米飯和餃子來了,便把一碗米飯和三兩熱騰騰的餃子端在我的桌子上,同時也把老頭的那一碗米飯端在桌上。可是,抬頭的時候,我和姑娘都發現,對面的老頭已經消失在寒風中。

其實,只是上一碗米飯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