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碾過的溫情

老屋真的老了。

小心翼翼地踏著黛色石階上的幾簇苔痕,輕輕推開那扇厚重而斑駁的木門,生怕驚擾了這些沉睡在塵埃中已久的器物。慢慢移步到屋內,我的目光遊走在老屋裡每一處泛著歲月光芒的地方。

石磨就在離我不到兩米的角落裡,安安靜靜,外表粗糙,如同外公那雙粗糙厚實的手。我腦海中老人的面孔快速閃現,然後再被如潮水般湧起的回憶打散。

我們這裡並不產這種石料,不知它是從哪個偏僻的山谷輾轉來到我們這個小村莊的。也不知外公是如何得來這塊石頭,又是如何請人打磨的。把它帶回家的路上,外公一定是淌了不少汗吧?或許,他在勞累的時候看看石磨,再想想日後使用它時的情景,便又加快步伐往回趕吧?

外公居住的那個小村莊,也僅有這一副石磨。鄰里總要到這裡來磨一些五穀雜糧。每每此時,外公便會笑呵呵地幫忙。家裡的石磨很容易被磨平,使用一段時間,就得請石匠重鍛。接著,它又一圈一圈,碾著來自不同人家的糧食。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石磨緩解了村里人的飢餓,甚至讓不少人生存了下來。

我小的時候,外公家裡還常使用石磨。年幼的我,總是坐在門檻邊,看著外公和舅舅們磨糧食的情景。汗水在他們黝黑的臉龐和脊背上肆意流淌,面頰上的皺紋里塞滿漂浮在空氣中的零星粉末。推磨的間隙,他們談論著鄉里的故事,樂在其中。

磨麥子時,麩皮和麵粉分離得清清楚楚。麩皮餵牲口,麵粉儲存到麵缸里。在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細膩柔和的白麵粉在石磨里不斷出現時,外婆總會笑著:“囡囡,莫饞,阿婆給你做饃饃吃喔。”然後她便在灶間忙碌,熱氣裊裊而生,連中堂里的神像都瀰漫在熱騰騰的霧氣里,整張泥塑的臉上都有一些光澤,好像細密的汗珠。饃蒸好後,外婆並不急著端上桌,而是讓我先送與鄰居們。於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端著剛出鍋的饃,送到別人家。有時聽到大人們的誇讚,小小的心裡便有說不出的喜悅。

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很驚訝那樣的細白,無論是小麥還是大米,都是那樣勝似冬雪的顏色。我想,那已經不是石磨磨出的白,而是外公外婆那個年代的世道人心的白。

然後呢?外公老了,外婆老了,石磨也跟著人和時光一併老去。有一天,外公磨得很慢,石磨似乎也發出沉悶的喘息聲。突然,外公感覺自己的腰很痛,便停了下來。從此以後,一直都是舅舅們在幫忙。漸漸地,他們搬到城裡住了,回來時也極少用磨。

一天夜裡,我被低低的嘆息聲驚醒。借著月光,我來到雜物間。我躲在雜物間的門邊,看到外公一個人坐著,一邊撫摸著和他雙手一般粗糙的石磨,一邊搖著頭嘆息。那時我年紀尚小,不知外公為何事而嘆息,我只是悄悄地看著他那在朦朧月色里蒼老的身影。

而今,外公外婆已不在了,只留下了孤單的石磨,在這空空落落的老屋裡守著寂寞。我想,在夜深的時候,石磨會不會向身旁的塵埃,訴說那些曾經被自己碾過的溫情歲月?

斑駁而厚重的木門、苔痕蔓延的老牆,還有那盤閃著歲月印記的石磨,老屋中每一個老舊的物件,都仿佛帶著一長段自己的故事,一段一段地接駁成外公外婆那些不可替代的瑣碎日子。一塊大石打磨成了石磨,整個村莊的人們靠著它磨出了精細的糧食,在石磨的碾轉中,舅舅們長大了,小作者長大了,石磨平了又鍛,鍛了又平,外公外婆卻漸漸老去,逝去,徒留“孤單的石磨,在這空空落落的老屋裡守著寂寞”,徒留思念難平。

一盤石磨成了小作者寄託情思的對象,而實際上,老屋裡每一處泛著回憶光芒的物件無不寄託著孩子對外公外婆的思念,那些被石磨碾過的溫情歲月,才是本文真正打動讀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