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裡的鴉群

黃昏漸近,陽光從雲縫間灑下鵝黃色的顆粒。烏鴉安靜地落在麥田裡,享受一天中最後的溫暖。

一個農婦走來,鼓著脖子,仰起臉,撮起嘴大喝一聲:“喔――呵――”手中握著的長竹竿貼近麥稍橫著一掃,麥田裡鴉群受到驚嚇,撲騰騰地紛紛躍上天空,黑壓壓的一片,“哇――哇――”烏鴉驚悚綿長的叫聲震耳欲聾。

奶奶戴著老花鏡翻到檯曆上八月那一頁,指著一個像螞蟻一樣大小的數字說:“麥子又快熟了,烏鴉又來了。”

奶奶幾乎天天講從前在麥田裡趕烏鴉的故事,講著講著,我的腦海里就常常浮現出上面這幅畫面。奶奶的老家在東北,一望無際的平原滿眼是金燦燦的麥田,每到麥子成熟的季節,她就扛著長長的竹竿去田裡趕烏鴉,她的大半生都是伴隨著麥子烏鴉度過的,直到我出生,她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趕到城裡照顧我,一直到現在,除了中途爺爺過世回去過一陣子。

城市的天空沒有烏鴉,只有成群結隊飛行的鴿子。沒有烏鴉趕的日子對一個將大半生經歷寄附在烏鴉身上的農村老婦人來說,是一件空虛難熬的事情。奶奶的精明能幹被安閒的時光漸漸消磨掉,常常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天空發愣。

有一天,奶奶從街上回來一臉欣喜地說,她找到事情做了,我們問她是什麼工作,她說是揀寶特瓶子賣。我們都不明白奶奶不缺吃不缺穿的為什麼要去拾垃圾箱裡髒兮兮的塑膠瓶子,但顯然她是非常熱愛現在這份新鮮工作的,每天晚上我看見她把一張張揉得皺巴巴的小鈔理得平平整整,再用小方巾包好放進一個小鐵盒子裡。

去年暑假,奶奶執拗著要回老家看看,是我和爸爸陪她一起去的。家鄉的變化很大,幾乎是翻天覆地,到處聳立著高高低低鏇轉忙碌的“t”型吊塔。我們沒有看到傳說中金燦燦一望無垠的麥田,連一根烏鴉羽毛也沒有看到。奶奶背靠著一棵斑駁的洋槐樹,眯起渾濁的雙眼看著眼前這片陌生的景象,顯然她沒有預料到在她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她記憶中的土地會是這樣一番情景。她張著嘴,樣子和我當初帶著她第一次去肯德基吃漢堡時那么相似,驚訝得近乎木訥。我以為她會像失去了老朋友、至親一樣傷心地老淚縱橫,可是她只是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為眼前的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去給爺爺上墳的時候,奶奶堅持要用自己的錢買焚香的草紙。青煙裊裊升起,蠟燭的火光映紅了她蒼老得如同洋槐樹皮一樣斑駁的臉,奶奶一邊往火堆里添加草紙,一邊呢喃:“老頭子,你活著的時候老說我沒本事只會在麥田裡趕烏鴉,今天我就用自己賣寶特瓶子賺來的錢給你燒去草紙,你說我到底有本事沒本事?你呀只會用老眼光看人,一點也不會變通,你看咱們那老地不也蓋起了城裡的高樓大廈嗎?這時代在變化,這人哪,也該跟著變化了,你說是不?”

那時,我仿佛看到一群烏鴉受到驚嚇,嗡的一聲從頭頂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