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情結

姥姥家住在村里墓地附近,我常常站在房頂上看夕陽下的座座墳墓,墳的大小、高低都不同,很顯然,因為那裡埋著不同的生命,以不同方式歸西的魂靈,每當夕陽下山,便是我到來的時間,整個墓地都會籠罩在一種迷離昏黃但觸不可及的心境中。我總看到夕陽的餘光消失,潔白的月亮升起為止。冬天下雪時,雪地里的墳的本色就會被掩蓋住,像看不到頭的山起伏不定,綿延很遠……

然而我來看墳的真正原因是:在那么多的墳墓中,有一座埋著我最親最想看的奶奶。奶奶的墳很容易找到,因為只有奶奶的墳前立著一座高大的墓碑,上面除了立碑日期,奶奶的名字外,還有一大串立碑人,當然是奶奶的親人。但你在那一大串人名中,永遠找不到我的名字,我不是奶奶的孫女?不!我是!我是她唯一的孫女!

仿佛我的出生就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人出生了就是一個事實,沒有辯駁的餘地,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既然它是一個事實,那么它又在證明什麼呢?記憶中,我從來都沒有和奶奶單獨吃過一頓飯,我從來都沒有和奶奶一起像別人家的奶奶和孫女一樣去打牌,當奶奶贏了,我可以在一旁拍手大喊:“奶奶真棒,”從來都沒有!我甚至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奶奶的一個關愛的眼神,一個慈愛的笑,她甚至從未正眼看過我!是我不願意嗎?不,我願意,我打心眼裡願意,我連做夢都想。

誰說幻想只屬於青春期,我在那時便開始了我的幻想之旅。幻想的太多,幻想的一切都太美好而事實卻與我所想的相距太遠,我便開始變的沉默,你們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孩子在童年時代就變得憂鬱,那她以後能快樂嗎?

奶奶有五個孫子,每一個都是在她的懷抱中撒著嬌長大的,唯獨我,我知道我不能,我跟他們在奶奶心中的地位不一樣。我都記不清我有多少次眼看著哥哥們在她的懷裡撒嬌,眼看著哥哥們在她懷裡(撒嬌)大口大口地吃著蘋果,我就在一旁眼饞,我並不是貪戀哥哥手中的蘋果,不,我是羨慕哥哥們都能得到奶奶的愛。而這時,幫奶奶做飯的媽媽都看到眼裡,她總是用一種憐愛的眼光去看我,從那時我的眼睛便開始出現疑問了,有時我怕媽媽的那種眼光,但我又不知道我錯在哪裡。許多次,我都會把奶奶懷中的哥哥想像成我,幻想著被奶奶抱在懷裡的感受,我想那一定很溫暖,即使我沒有被奶奶抱過。記憶里有一次哥哥挨了爸爸一巴掌,他跑到奶奶家訴說委屈,奶奶馬上拉著哥哥手來找爸爸算帳。然後用手絹擦去哥哥的淚水,心疼地撫摸這哥哥被爸爸打紅的臉。如果我能,我能得到奶奶的關愛,能讓奶奶親自擦去我的淚水,我會心甘情願地去挨爸爸那有力的一巴掌,十巴掌……

大年三十晚上,外面下著大雪,屋裡卻喜氣洋洋,奶奶的家裡,一家團圓。奶奶坐在沙發上,看著忙碌的兒女,一臉的幸福,餃子出鍋後,媽媽盛了第一碗端給了奶奶,奶奶卻慢慢的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到一張桌子前,把那碗餃子端到上面,桌子上放著一個陌生女人的照片。我很奇怪,便也來到桌旁,踮著腳看;“奶奶,這是誰呀?”手不禁去摸那張照片,突然一雙比我還快的手把我的手狠狠地打了下去,“誰讓你動的!”奶奶喝斥的聲音好大,我嚇壞了,驚恐地看著她,奶奶的臉上再沒有先前的笑容,臉色變得發青,她拉起我的胳膊,用力推我出門:“你出去”,這一舉動,讓屋裡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的朝我這聚。我站在門口面對著屋裡所有的人,而我的背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就是天寒地凍的世界。

沉默它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抬起頭,用孩子的眼光去看每一個人,我看見我的伯母們都轉過臉,爸爸低著頭和奶奶說著什麼,哥哥們朝我做鬼臉,只有媽媽仍然用那種充滿無限憐愛的眼睛看著我,我就像我做錯了事時,媽媽看我的那種眼光,但又不全是。我只是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自問“我錯在哪裡?我錯在哪裡呢?”我用充滿疑問、不解與淚水的眼睛去看每一個人,祈求著她們能給我答案,我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們在可憐我,我也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但這一點,她們甚至我的母親都不曾看到……最後,我在眾人的注視下,一步步的退出了房門,又一步步地走出了大門,然後不顧一切的瘋跑在漫天風雪中,讓風,讓雪進入我的身體,讓她們同我的心,比寒……那一天,我才六歲!

那是生命中最大的一場雪,最冷的一個冬天,在那年的雪地里,你會發現一串長長的、小小的但深深的腳印,它們組合起來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就在這一年,一個孩子的心被扼殺並流幹了血。

這就是我的童年,在我的童年裡,你找不到快樂以及映在眼中的美好世界,當她只有六歲時,命運便讓她的眼中充滿淚水,不解與疑問,命運達到了目的,沒有任何理由摧殘人的目的,然而命運在它享受這一成就感時,它不知道它這樣做會讓這個童年早衰的孩子怎樣步入少年、青年……一直到死亡,它不知道的是它這樣做,會剝奪這個孩子一生的幸福,它更不知道的是它這樣做,會讓這感餓孩子去厭惡整個世界。

小時候的我沒有得過什麼大病,可那一次,我卻與死神擦肩而過。

那年我出麻疹,高燒不退,父母著急了,要帶我去城裡看病。那些天,暴雨一直下個不停,街道泥濘不堪,一不小心,就會有翻車的危險。但父母為了我,還是決定要租車進城。奶奶聽說了,便冒著大雨火速趕來。她進門後,不是直接問我的病情,她甚至未正眼看過我,而是劈天蓋臉的數落爸爸。奶奶呀,去看看你的孫女吧;雖然你的一句話。一個憐憫的眼神不能夠給她減輕痛苦,但那至少能讓她知道:奶奶是關心她的奶奶;去看看你的唯一的孫女吧,她高燒不退,她正在與病魔抗爭著,如果她失敗了,那就意味著你永遠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一個有多么愛你的孩子。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奶奶訓斥爸爸的聲音和媽媽低沉的綴泣聲:“你們怎么就因為一個孩子就不顧整個家呢?這天氣出車不是自尋死路嗎?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再說她的命不是很硬嗎……?”後來,我又睡著了。

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死,我硬是咬著牙熬了過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死裡逃生,但決不是我的命硬。從那以後,我便落下一個毛病,每當我獨自一人睡覺時,我便會做惡夢。

年幼的我不曾懂得什麼是殘忍,可悲的是我在懂得之前便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可當我懂得什麼是殘忍時,我又不願意承認它可以用來形容我的奶奶。

儘管這樣我仍想說一下奶奶對我的好,奶奶有一次趕集回來,買了幾串糖葫蘆,分給哥哥們一人一串,當然沒有我的。當奶奶分完後,哥哥說了一句:“怎么沒有妹妹的?”奶奶看著我的好像有些不自在,她從哥哥的那一串口摘了一個放到我的手上。當時,我如獲珍寶,看著手心裡晶瑩通紅的糖葫蘆,我仿佛感受到了只有在夢中才能感受到的奶奶的愛,我知道一串糖葫蘆上有九顆,而我只得到了一顆,但是我卻很滿足,當一個孩子深切的渴望得到滿足時,她不在乎數量的多,而只在乎能夠擁有。

生長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的小花,有機會也能得到雨水的滋潤,即便是有一天它枯萎了,它也會笑著死去的。

我知道奶奶在買糖葫蘆時,就沒有想到我,她已經習慣了給孩子買東西只買五份,而我也習慣了沒有的感受,即便給她一塊蛋糕,讓她任意去切,她也只能切成五塊。但我不怨她,真的不怨,我只怨命運的不公,不能讓我得到奶奶的愛,更怨自己的無能,不能討奶奶的歡心,我寧願把所有的不是都歸罪自己。我一直認為自己曾經做過讓奶奶不能原諒的事,我這樣說,是在自慰,是不承認奶奶從不愛我,我就一直這樣想,奶奶訓斥我的時候我這樣想,奶奶拋下那句話時我這樣想,我甚至永遠希望都這樣想。但是我錯了,大錯特錯,錯得一塌糊塗,錯得不可收拾。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疑問,可我卻不想告訴你們答案,但我又不能不說,要不然我會對不起我早衰的童年。

就在我那年發高燒又奇蹟般的醒來時,我看見坐在床邊的媽媽,正對上媽媽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忍受著難以言喻的揪心與痛苦,她竟然守了我整個晚上。媽媽見我醒來,愣了一下,便高興的一把摟住我,但隨後不久的便是放聲大哭:“媽媽不相信是你剋死了奶奶的女兒,可正是因為你讓媽媽差點失去了女兒……”

所有的一都明白了,如果你們還不懂,我就轉述給你們聽:

就在我的媽媽添女兒的時候,奶奶失去了她唯一的女兒!

這就是我不該出生的原因,這就是我的出生是不可饒恕的錯誤的原因,這就是我所要的答案,這就是能夠解答眼中曾有過的所有不解與一切疑問的答案!

積聚幾年的淚水在那一刻全部涌了出來,巨大的痛苦讓我連呼吸都變得艱難,我有一種即將被毀滅的感覺,一直探到我的內心深處。我不該出生,不該在姑姑走的那一天出生,不該讓我的生日變成姑姑感的祭日,這就是我的錯,這就是我的錯嗎?我終於鼓起勇氣喊了出來:

我沒有錯,錯不在我,錯在命運,天意弄人。

寒冷的冬天,奶奶去了,她是抱著姑姑的照片去的,她生前的遺囑是:墓碑上不能有我的名字。奶奶至死也不會原諒我。我怎么會讓我恨的人陪伴我呢。奶奶下葬的那一天,我就是站在房頂上遠遠地看著,時間也是黃昏。

太陽又要落山了,我又站在房頂上看夕陽下的墳,看那座我所熟悉的墳,看高大的石碑上沒有我的名字。明天又是奶奶的祭日,我會等爸媽他們祭完後去的,我知道奶奶不歡迎我,她的靈魂也仇視我,可我仍然要去,因為我有信心,我相信有一天,天堂中的奶奶會原諒,會理解天堂外的孫女,因為我有自己的邏輯推理:她是我的奶奶,奶奶會原諒兒孫所有的過失。因為在天堂外與天堂中打著一個結,用親情打成的結,它的名字叫:墓地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