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不相逢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吳承恩

回望塞北廣闊的有些失落的天空,靜想那年自信的豪言壯語。如今路迢迢,人跡寥。才懂得大漠的男兒再豪爽、再性情,也怕孤單,也怕寂寞。

是了,路迢迢,人跡寥,人寂寥。

正是初春,五更天寒,四處都瀰漫些薄薄的晨霧,進近處的樹木虬枝上晶瑩剔透,倒顯得一片暖意。只是於我來說,稍稍有些冷。

罷了,這也難怪,我從小便是身子骨不結實,時時有些病痛。冬天更甚,多半時光是在用長袖捂著口鼻中咳咳喘喘不停度過的。即使不會嚴重到臥床不起,但騎馬打獵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畢竟我那孱弱的身體實在禁不起。於是我總是用艷羨的目光看著健康的哥哥姐姐們,有時卻會無語凝澀。但他們待我很好,總是對我說,要我快快長大,到成年,家族便會同意外出遊歷,比這些莽夫做的要好得多。

那時,誰也不知那小小的孩子心中,有了希望。或者,他們只是忍耐著這小傢伙乳臭未乾,竟敢提這離家的事

只是那日,母親的心意改變了。她心軟了嗎,可能她終於懂得這小小的孩子的心境。或者,是被我那時騙到了?不。又或者,是被我這養了十多年的兒子不成器給氣到了?不,母親向來賢惠寬容,即使沒有中原女子的婉約柔美,但一定是愛她的孩子的。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她竟答應了我。只是那日,她的臉上寫滿了憔悴。幾個哥哥收拾了乾糧遞給我,大姐牽了一匹好馬,眸子裡含著些淚珠,卻沒有和我說半句話,只是默默的把韁繩遞給我。後來,我記得母親叫住了我,讓我到父親的墓前祭拜,然後輕聲囑咐我,叫我一路向北西,便可出陽關,之後,便會有人煙。我聽她說完,含淚應了幾聲。

於是我便義無反顧地向西,我不敢回頭,生怕聽到他們看著我的背影哭不出來的嗚咽,於是,我不敢躊躇。

騎著馬兒,踏過滾滾黃沙,翻過無數的山頭,也跨國盆地,越過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一路艱辛,一路漫漫,一路風塵,一路也寂寞。沉重了腳步。有時,我懷疑聽不到人聲、聽不到人影的時候,我會不會崩潰。有時,我問過自己,為什麼要崩潰呢,自己總是沒能答出為什麼。多年以後我才知那是因為,靈魂深處是寂寞。

我不禁有些好笑,一個從小便在親人懷裡的小小孩子,今天也懂得了即使是皇帝英雄都無可奈何的寂寞了。

試想這小小孩子十幾年來躲在別人為他鋪設的一切里,別人的羽翼下,自然是不可能懂得對於他來說那么高深的情緒。但一旦暴漏了,脫離了這溫暖的保護圈,只能憑自己的力量去拼搏闖蕩。只能在別人看不見的黑暗裡,向狼一般苦澀地舔舐疼痛的傷口。

於是,我害怕了,但轉身馬上被母親的祝福驚醒這噩夢,打斷了這痛苦的遐想,一切痛苦的情緒。這時的我,孤身一人,做出自己從未做過的事,第一次漫山地飛奔,留下馬兒好似不樂意般在原地打著響鼻。可此時的我怎能顧它?竟是無力抬手,只能對著它使了使眼色,若看得懂就好。這馬兒有靈性絕對是真的,它在蔚藍的天空下馳騁著,像捲起一腳塵沙,散發出像是少年人一般的活力。我不禁又艷羨起來。

我喘著粗氣,不用看也知道我肯定是面紅耳赤了,喉嚨乾澀起來。擦過額頭,浸濕了手背。可見我這魯莽的行為給身體帶來了許多的負擔。但我很暢快,從未有過的。我才十幾歲,從來活著不像今天意氣風發、朝氣蓬勃。

禁不起折騰,我喚了馬兒,騎在它的背上。待我呼吸漸漸順暢後,抬起頭來欣賞周圍風景,才知前方已有炊煙。我樂得嘴角彎彎,強忍著喉嚨的乾澀,打消了從包裹取水的衝動,打算就這樣騎著馬兒一鼓作氣向那奔去。

那男兒不太俊美,那馬兒並不屬上等一人一馬,只是他們是看起來無比的風華。

馬兒不辱使命,幾番輾轉後,我便可以看到前方的三個鎏金大字——“離陽城”。

再走近些,不禁喜上眉梢。我從馬兒上下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人。即使族裡開會,也不及這吆喝聲、賣藝聲、講價聲,甚至是小兒的嬉笑聲實在。——好一派繁華之地!

我回了神,向離得近些的客棧走去。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店小二輕聲問我是要打尖還是住店,是茶要水還是要酒,我才又回過神來。看著這好像詭異得有些冷冷清清的客棧,微微的對她說,都要。那小二笑著,笑著,然後諾。

那小子再問我要什麼酒,我說,女兒紅吧。我只記得這個名字,只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喝酒,當然,也不過是淺呷一口,且是三叔的喜酒,當然,家人也沒讓我多喝,意思罷了。如今回首,覺得有些苦澀。那今兒個就正式一點吧。再點了二三兩牛肉,應該是可以酒足飯飽的。就當開葷罷。

淺嘗女兒紅,筷子到了嘴邊,忽聞一聲大喊:“別吃,有毒。那聲音弱得很,我是運氣好,耳朵尖才費力聽到的。

我嚇得頓時丟下筷子,手顫抖著,不過,我最後想的是,聽口音,阻止我進食的應該是男子。無力想這么多。卻頭越來越暈,越來越暈,直到失去意識……

一夜無夢。

任誰都會記得第一次的離家遠行,漂泊在外的感覺。有遊子的迷惘。是了,說不上嬌生慣養,但絕對是安安穩穩、不管外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怎受過翻山越嶺、馬背顛簸、長路漫漫的離愁之苦?

我知道,這不是我逃避現實的藉口。既出,又有何戀舊,有何悔恨?只是這一路太過艱辛。我又憶起昨日飲酒,可算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嘗試,只希望什麼事都不管,不醉也不歸。那是輕狂少年的一個小小奢望,可是耳際儘是那聲“有毒,別喝…”的阻止,然後是自己身不由己的倒下的一聲“咚。”

說我不在乎現在身處何方,那是假的。我更想知道的是:這中願人,心都這般的險惡?我初來此地,與任何人非親非故。我的包裹里只是些衣物乾糧,最多值錢的也只是幾兩碎銀罷了。但是,若要劫財,那么我又被人迷暈,是為何?他們可以把我殺了啊……種種猜想都不成立。或許這是一場誤會,是我想錯了。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睡不著。

我未睜眼,溫熱的陽光已喚醒了我的知覺。

——這並不是好事,現在的我渾身酸痛、四肢僵硬,顯然是被折騰過一番。身下硬如冷鐵,是我許久未躺過的地下了。手指輕輕的顫抖,所觸到的東西細細長長,很容易折斷,且成一簇。這應是茅草了。莫非我在荒野?是強盜劫了我的財之後,把我棄在了這裡?恩,有可能。我忍受著陽光的刺眼,睜開眼才知道這決不是什麼荒野。

“如你所見,這是牢房。”聲音清冷,我聽得出來,這是昨日讓我別喝的男子。

他吐出來的字對我來說是在太過殘忍。眼前一片狼藉,隨著我一夜的輾轉,茅草到處都是。這裡沒有桌子,沒有椅子,連小小的木床都沒有,到了冬天也只能依靠這一簇簇的茅草來禦寒。我黯然,雙手扒著鎖上的牢門,怎么扯都扯不開,我狠狠地搖晃它,恨不得把這門撕碎開來,但我做不到。我頹廢的蜷著身子,在門側蹲下來。手也沒有力氣了,只能環著膝蓋,把頭低下。我眼裡再不見任何東西,手指無知覺地撫摸地下。我想咆哮,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我想逼迫自己,痛苦的告訴自己,人性本善,絕不會無緣無故陷害一個沒有結怨的人。但此時,我有些迷惘。

我聽那人說我是被他連累的,他說我不必自責,我沒有錯,錯的是他。

我驚異的向他望去,在隔壁的牢房,我們只隔了幾個薄薄的木欄。我看到那人滿臉的疤痕交錯、有的肉已經腐爛,面部十分猙獰。若不是在白日下,我恐怕要被嚇到的。即使現在,我也有些害怕只能退後幾步,背後已是濕膩,想來衣衫都被我汗透。但轉念更多的是歡喜,我堅守十幾年的“人性本善”的觀點得到證實,即使深處牢獄,即使有這么一個怪物陪著我,又有何妨?

等我想通,再見那人神色,陰沉沉的。不好,肯定是生氣了。他肯定把我看做沒見識的宵小之輩,容不得人家半點短處的自私之徒了吧。但真的是只需他的一個凌厲眼神,就能把我嚇跑,或者是半天喘不過氣來。我有些自責了。

我盯著那人,看到他把眼睛緊閉,然後倏地睜開來,然後聽他斬釘截鐵的用低沉的聲音對我道:“你過來。”

我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真的過去?不,不能因為他的一番說辭掉以輕心。但是…人心本善啊,他應該是好人吧,要不然也不會和我解釋的,他看出了我的猶豫,到底該怎么辦?我定定的站在那裡,不敢輕動。我想,這應是平生最痛苦的抉擇了吧。

那人卻是不惱,一改之前的陰沉臉色,反而變得和顏悅色起來。——莫非,他懂得變臉?不,不想這無聊的事。我看他嘴角略揚,嬉笑道:“莫非你堂堂男兒害怕我不成?”

此話入耳,我真的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再想不起方才的半點猶豫,一邊嘟囔著“誰怕你”一股腦兒的大跨步過去了。

走近才見他笑意頗深,才知上當了。我真笨,不由臉上一紅,沒好氣的說“誰…怕你……”。我原只是粗著嗓子,卻未料到那人真的給我一個凌厲的眼神。聲兒軟下了,口齒打結,我又想自己真沒用,就這幾個字說出來都沒說服力。我咽下口水,朝他一瞪。那人才是真真切切的、再也憋不住的笑起來了。

我忽然覺得,他有一股親和力,越近越覺得他眼神深邃,要把人吸進去。我在腦中臆想,卻不防左手被他抓去,我慌神了,只想掙脫,可一雙鐵臂,怎么著都掙脫不了,我有些挫敗。

我準備放棄掙扎,束手就擒好了,但他要真的是惡人,我的人生還未開始就沒有了,這可如何是好?神色慌亂間,聽他一聲“別動,這個給你。”手上有溫潤的觸感。

他鬆開手,我把頭低下,仔細地打量手上的東西。我看清楚了,石塊做工精細的玉佩,通體潔白剔透,正反面都刻著我看不懂的花紋,但透著陽光我可以朦朧看到他的臉的輪廓。嗯,這東西是很好看。價值肯定也不菲吧。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怎么能收?我想把它送還到他手中,卻聽他說:“就當我連累你受這不該受的罪的賠禮,你必須收下。”見那人語氣堅定,好吧,怎么找也得收下,要不然他又發飆我怎么辦?

我再見他,他竟若無其事的樣子,嘴中銜著幾根茅草,閉著眼睛在太陽下假寐,一副閒適的樣子。頓時,什麼感謝的話我都不說了,只想狠狠地用眼神將他凌遲……

近日閒來無事,倒也樂得自在,一身輕鬆。清晨可以沐浴暖些的陽光,有時還會跟那人搭些話。他說中原的美酒如何的甘醇,讓我想初次喝酒被他打擾,免不得怨他幾句。他又說中原的女子有多么的婉約溫柔,我又想起母親那日遍布愁色的臉。我告訴他,我看到過大漠的漢子如何的豪爽,他就比劃著名,就像你這樣?我瞪他一眼,說,草原有各式各樣的節日風俗,他不屑一顧,說,這有什麼好玩的,然後說這還不如中原傳統的東西。我最後說,草原的舞蹈何等的優美,他卻回答,再美也比不過咱們中原的歌姬的身段。我想,這人著實自戀。或者說我們之間有強烈的代溝,畢竟我們來自不同的名族,即使語言上說得通。

我們還是聊得很歡,天南地北,上至天潢貴胄,下至百姓儂人,只要投機就放開嗓子暢快的言論。這种放開心胸的說說笑笑有時還被幾個守在外面的牢頭說吵。

他問我叫什麼,我瞥他一眼,發現這人不是一般的遲鈍,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還是告訴他了吧,我說,我姓烏蘭,單名一個西字。自爆了姓名,我想起了烏蘭一族,鄰里的蘇合氏一家……

“嗯,你的名也不甚奇怪。”

什麼奇怪不奇怪啊?那人說,他以前碰到過塞外的人,叫什麼科的、查的,姓氏也是五花八門,奇怪得很。喔,我明白了。

他又說:“我姓林名逍,取逍遙之意。你可喚我‘林逍大哥’或者是‘逍哥哥’……”

我一聽,這還得了。再看他噙著一縷極忍耐的笑意,我叱道:“你這潑皮,敢把你烏蘭大哥當女孩兒耍,看我不整你……別跑……”

“不跑就死定了。”他一熘煙兒就跑到我夠不著的地兒了。我隔著牢門怎么抓都抓不到,氣煞我了。只是到頭來我還跑得滿頭生出汗來,看著他又在悠閒地曬太陽,牙痒痒。

我停下來靠在牆上大口呼吸喘氣。他睨我一眼,問我是不是跑累了。我不說,未必他是瞎子看不出來?

我心下有些痒痒,想問他一個一直想問的事情——他是如何拖累我到此地的?於是我問他:“你是乾什麼的啊?”

他神色不變,仍是懶洋洋的張嘴回答:“打劫的。”

“什麼?……”我想,我要是喝茶,肯定噴在他臉上了。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是,這么肯定的語氣……我看這天底下能那么直白的說出這種事的,就只有他林逍了。該說他厚顏呢還是誠實?我莞爾。不過,這些天與他吃喝談笑,也只覺得他面目有些駭人罷,其心性,絕不是壞人。他若是強盜,為何如此容易的要我收下不菲的玉佩?不解啊不解,我想問他,你是不是被人冤枉的啊?

話還沒說出口,就聽他一聲“你還真信啊?”

我還真信吶,嗯,那當然。所以,我義無返顧的吐出分量不低的“信”字,我沒看錯,那人眼裡已有笑意。

“好啊,你騙我。”

“哪有?”他頓了頓:“我卻是打劫的,不騙你,只不過嘛……”

故意賣關子。“只不過什麼?”我只能逼問。卻見……

他在乾什麼?我看到他把右手伸向右耳邊,好想摸到什麼,然後順勢一扯,揭開。看他半猙獰半平滑的皮膚,看起來很突兀,我咽了口水,有點打顫,不過還是知道了,他易容了。倏地他又停止了動作,不揭開了,反而將它們拉攏回去。我無語,還準備看他的真面目呢。

他把人皮面具合上,我竟看不出他易了容,我再次罵自己廢物。

倏地,他沉聲說:“有人來了,帶著這玉佩,我會來救你。”他的聲音使我有了緊迫感,到底是什麼事?我想問他,有人來了又如何?可他卻一轉眼倒在牆邊,我喊了“林逍”好幾遍,他都像死了一般無應。

我心急如焚,眉頭緊皺。但此時,我聽到了腳步聲,果然有人來了。

會是誰呢?劫獄的?算了,別妄想了。我一個外鄉人,人生地不熟的,跟人家非親非故。林逍的朋友?不,他一個打劫的,人家殺了他就可以把他的口風死,所以人家殺他都來不及。那么,是和我一樣被關進來的?不,那時我是沒知覺,要是有知覺還不是鬧得個天翻地覆死活不入這骯髒的牢房。官差,也許吧。

不知來者為何意,我也聰明一回,隨那人一起裝死好了。

腳步聲愈來愈近,我隱隱聽到有人說話。說的什麼不太清楚,只是我現在閉著眼睛,把瞌睡蟲喚來了,遂是夢周公去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順暢。

我只記得那日睡著後隱約聽到人聲,聲音極小,還是吵到我了。然後我很不耐煩的翻身睡去了,而且……還是在那些不明人士的眼皮子底下。這一番可不得了,莫名奇妙的有一人聲音極尖細,大聲嚷嚷“那人是活的……”“那人是活的……”恐怕說的是我吧,啊,我很困。不再管,忽略掉周圍的一切噪音,安心睡去了。可是,還嫌不夠似的,過不多時,我身子一輕,被人抬起,然後……然後一盆冷水灌過頭頂……硬生生的破壞我和周公的緣分。我惱了。呃,再一看,我猜對了。而且,來者不善,我裝死的方法也是對的,只不過,為啥我會在那緊要的關頭翻身睡覺?好吧,是嫌睡不舒服。再好,成這摸樣了。事實證明,不滿足是沒有好下場的。

不想別的了,我的頭很痛,只能低垂著,眼睛卻是再也合不攏。當然,被喚醒了還有誰想睡?我能感覺到手腳不能動,估計是那群官差把我的手腳捆住了。是的,雙手撐開,雙腿閉攏。我抬起昏沉的頭來,看到有幾人圍在我手的兩側,怕是被我逃了,其實我逃不了,我一個手無寸鐵、身體虛弱、不懂武功的年輕人,力氣不大,怎么掙脫繩子,絆住著周圍的一群人逃跑?滿室的刑具,我很多我不知名的,看著膽戰。但我知道,我絕對不會屈服——那人既把玉佩給了我,我就要承擔著罪名。我想。我緩緩的閉上眼,等待暴風雨。

有人執鞭,等待上位者的一聲令下。有人解我的衣衫,恐怕是為了打得更疼些罷了。還有人準備刑具,然後笑得猥瑣。呵。我何德何能,竟能讓這么多的人來伺候我?我想苦笑,卻發現自己連苦笑都笑不出來……

卻在此時,“咣‘的一聲喚回了我,將我的情緒打亂。是哪玉佩掉了去。我萬分慶幸它沒有被打碎,只是頑皮的從我的衣裳里熘道地上了。我沒有注意有人詫異,只是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咬耳朵。這沒什麼,想到玉佩相安無事就好,林逍不會怨我就好……漫天的倦意襲來,我又沉沉的睡去了。

這一覺是睡得極沉,也是極香的。

夢醒時,發現身下極軟,是長墊的光滑布料。幾重紗帳,玉做的枕頭,溫暖的被窩。

這是什麼回事?牢中審訊的那一幕是夢么?嗯,我的身體各處並沒有傷痕,且沒有任何不適,但我還是記得朦朧間我被抬上刑架的事啊。我坐不下去了,我要起來。於是掀開被子……卻不見衣衫……這叫我如何是好。

門外傳來了一陣喧鬧聲。我皺眉,即使不睡覺,我也是喜靜的。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有人敲門,那人不作聲,怕是吵到我了,在聽到我允可的“進來。”二字後才說諾。

那人進來了,身後有兩個下人為他帶好門,然後出去了。看得出來,他身子不甚臃腫發福,還看得過去,油頭粉面,明顯是個文官,年紀嘛,大概有四十了吧,看這樣子。嗯?不對,我怎的也看人外貌了?明知不可貌相,就像林逍一般,怎就忘了?想著想著,那人怯生生地開口,“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這人怎么了?傻了?他說“恕罪”?啥?一頭霧水。我還是煞有介事的沉聲問他:“你何罪之有?”

那人先“咚”的一聲跪下了。我想讓他起來,他卻叩頭不止,然後道“公子有所不知,且…且聽下官娓娓道來。”好笑,他的聲音發顫。是這樣的,離陽城的盜賊十分猖獗,他們結合在一起,認一個叫林逍的人作為首領。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是官府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離陽城的百姓忍了,開始沒說什麼,只是到後來,有農民結合在一起反叛官府,官府無能,實在沒有妙計來懲治這群盜賊。但是官府面對猖獗的盜賊、發怒的百姓,於是想出了不算辦法的辦法,將離陽城最大的客棧里安插官府的眼線,百姓不入,就等那群盜賊自投羅網,然後瓮中捉鱉。只是盜賊抓到了,也只是抓到了林逍,還抓了無辜的我。這官當得……也太水了點吧……

真是天大的笑話,然後是天大的誤會,被我這個倒霉人碰上了。

但是,怎么會這么巧?

嗯,滿是疑點。我問眼前的人:“我的玉佩呢?”

這人馬上上命令小廝將它送來。我對著依舊剔透的玉佩,讓眼前的人起來,然後問他:“這玉佩有什麼秘密,你知道么?”

他驚愕起來,小聲嘟囔者“莫非您不知道?”,然後還是告訴我說:“這是當今聖上賜給安親王的玉佩,予長壽之意,故名長壽玉。”

……名字是很惡俗的……但是,林逍他一個盜賊,怎么弄出個長壽玉出來?還是說,林逍到底是誰?他與安親王有什麼關係?他是不是騙了我?

我的頭又開始痛了。

在官府中呆了幾天,我就回客棧了。臨走的時候,油頭粉面的人盛情挽留,我想冷笑,要不是衝著這玉佩,他殺我都來不及。

我要回客棧去。我不知道林逍在哪裡,但他絕對不在牢房裡。因為身穿官袍的男子說,林逍跑了。那么,茫茫人海,我到哪裡去找?

我想去找他,問問他我心中的疑惑,那怕是他騙我,即使那一刻心裡會很痛苦,我也要去問,因為,我是堅持“人心本善”的啊。喔,不。如果這是他安排的一場鬧劇,也不算心黑啊,那么,為什麼我就感覺他不善了呢?……他騙走了我堅守十幾年的信念。不,堅不堅持由我來決定,憑什麼別人的心都要他決定……罷了罷了,八字還沒一撇,事情還沒有定局,我瞎想瞎猜個什麼?

我有時想,或許今生有緣。

不是戲劇性的一幕,他說,他特意在客棧等我。我不問他怎么逃脫的,因為他是盜賊,他有武功的啊。

我遠遠地在客棧的一角看到他了。他的身旁,儘是一壇一壇的酒水,再看他滿罐滿罐的送到嘴裡,我有些心酸。我跑到他的身旁,看著他,滿臉酡紅,眼神銳利,顯然未醉。看著他的酒,又是女兒紅……

女兒紅、女兒紅,緣起緣終皆是女兒紅。我心中百味交雜,我說,我來陪他喝。仰天,喝得不暢快,第一口下肚就感覺喉嚨被火燒過一番。呵,那又怎樣?傾我一生一世任性,換得今日痛飲。我拾起酒罐,無視喉嚨異樣,一杯一杯灌。

許久,林逍停止了喝酒,睨我一眼,澹澹開口道:“有什麼要問的、就問吧。”

他會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你是不是林逍?”

“是。”

“你和安親王是什麼關係?”

“一年以前,我救過他的命。”

“玉佩是不是他給你的謝禮?”

“是。”

“你……為什麼要把玉佩給我?”

“我有武藝傍身,可以跑。你沒有。你無辜,你要出去,玉佩給你是你出去的最好法子。”

“這……這是不是你設的鬧劇?”告訴我,是或不是,讓我活得清楚,讓我死得明白……

可是,良久無以應。

我看著他一杯一杯的灌,不回答,心裡一刻比一刻緊。回答我……回答我……不要讓我不明不白……

“回答我。”

“哈哈哈。”怎么了?他怎么了?他不再喝酒,抬起頭來看著我,不放過我臉上的一絲表情,然後說:“你思想真豐富。”

“到底是不是?”

“不是。”聲音平靜無波。

那就好。

原來,林曉只是一個打劫的頭子而已……搞這么神秘……

“我知道了。”收拾東西。“就此別過。”我要過離陽,去別的、更遠的地方旅行了。

“好。”

我們算什麼?

算朋友吧,而且是同患難的朋友吧。

是萍水遇上的。

他笑著問,還會相逢嗎?

我笑著說,何處不相逢?

後來的很多年,我常常告訴我的妻子這段往事。

我告訴兒子,人就像大海里的一點浮萍,微微的一點、毫不起眼的浮萍。但是在大海里,也不要害怕孤單寂寞,要懷著純真善良的心,對未來的希望,去相逢與你相逢的人,這樣既不孤單,也不會寂寞了。

可是兒子不解的問我:“爹,“浮萍是什麼啊?”

我摸著他的頭,笑的溫柔:“浮萍啊,就是……”

——完

七十一中學初三:夜半未央(容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