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時間,我的腦海里總有這樣一幅冬天的畫面,冰冷刺骨的水龍頭邊,摞起的油膩的碗碟,如小山般,母親佝僂著身子,一個一個數著,洗著,一日一日靜默著,重複著一種動作。當這些乾淨的,嶄新的餐具重登盛宴,狂歡著我們的眼瞼,味覺,我常常轉過身淚流滿面。 沒有人知道,這背後的內疚,自責,來自一種感情的泛濫。 老家的土地開發了,失去了土地的母親,總是想法設法在城裡找點活乾。不識字,年齡又大了,那些輕省的活兒是輪不到她的,只有鋪草皮,栽樹,幫魚販子剖魚。那個冬天,進了一家飯店洗盤子。但是,她從來說不清在哪家飯店,或是故意不想說。 周末,做生意的二弟媳,邀一家人到永興河畔的一個叫做“第一時間”的飯店聚餐。我匆匆忙忙從學校趕去,手剛剛抓住樓梯,無意間朝後堂望了一眼,在一個昏暗的拐角,母親正在佝僂著腰擇菜。我衝過去,“阿媽,你在這裡?”她抬起頭,看見我,站起來,一手拿著一把剛擇盡的韭菜,一手扶著腰,眼神里泄露著尷尬,說,“還是讓你看到了,剛才看到你的婆婆一家人,我故意躲到裡面了。”我輕聲說,“阿媽,勞動不丟人,只是你的腰不行。”母親的腰部患有嚴重的骨質增生,前不久回家晚了,又摔了一跤,陰雨天經常疼。幾縷銀白乾枯的髮絲貼在她的面頰,母親用粗糙的手拂了一下。她的手指關節明顯粗大,瘡痍。在飯店裡洗過盤子的人都知道,那是十指久在洗潔劑水裡浸泡,變形了。母親趕我去吃飯,她甚至來不及喘息一下,又走到堆著一大堆碗盆的水龍頭邊。 望著母親佝僂的背影,想起那些年,母親為了供養我們三個兄妹上學,挑起超過她的身高的麥草擔子,挑起超過她的體重的水桶,挑起生命不能承受的傷痛……大哥意外去世後,又挑起了撫養小孫女的擔子。這些有形的無形的擔子,母親的腰越來越佝僂了。我和小哥大學畢業後,都有了工作,但是母親知道我們的工資都不高,為了不給兒女添麻煩,她繼續挑著自力更生的擔子。我老是勸她歇歇,沒錢了,我們給她,她總是不聽,從一個到另一個勞動工地。 想著母親倔強的性格,想著母親勞累的一生,我慢慢走進包間。弟媳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點的菜的價格自然不菲。看著一大桌琳琅滿目的菜餚,我的心裡一直有一種酸酸的感觸。想著,昏暗的角落,母親收拾著殘羹冷炙,一件一件沖刷,洗掇,用勞動人民十指蒼蒼的手,創造著乾淨,整潔的美好。而我,像地主那樣坐享其成這些美好。於是,內疚,自責充斥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