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我朝教室最後的角落望去,一排排嶄新的課外書放在那裡,占據了曾經上課總是望著窗外發獃的那個少年的位置。一張班級照片把曾經對著太陽微笑的少年;曾經把奶昔倒進水壺裡的少年;曾經頑固抵抗老師同學的少年鎖進了僅屬於初一的回憶里。
周宇君——對不起,對不起。
其實,每個孩子都是天使。
這是我一直想告訴你,卻來不及說的。
(一)
在這個剛開始初一新階段的活躍班級里,周宇君特別惹人耳目。我知道,他不僅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他的身邊還是一個事故多發地,關於他的奇聞總是源源不斷地湧來,隨之成為同齡人的笑料、老師的導火索。
周宇君坐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裡,剛好與那隻大號藍色垃圾桶緊挨在一起,數次,臨上課鈴響前一秒鐘周宇君快速地將它拖到講台上,然後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回到座位。老師進教室憤怒地瞪垃圾桶老半天,同學只能尷尬地笑。周宇君順手拿起手邊的漫畫書遮住自己的臉,最後還是沒能逃脫和垃圾桶站在角落裡聽課的結局。
在還沒完全融入初一班級的陌生環境裡,我總是格外安靜。整天潛藏在書本後面,打量周宇君這個新奇人物。我發現,不管地面滑不滑,每天課間周宇君在教室里快速穿行時都一律摔倒。有一次,他跌倒在過道里,頭撞在我的桌腳上,我對他微微一笑,這是表達友好的基本方式。周宇君快速爬起來,吃痛地揉著腦袋,不好意思地朝我微笑著,我很奇怪他會用微笑回應我,這絲毫也不像班裡的“搗蛋鬼”。後來我才明白不管是誰,只要用友善地態度對待他,他就會用微笑作為回報。周宇君是個害羞的男孩。以後好幾次,我和周宇君在學校不同場合遇見都用微笑打招呼,微笑成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
周宇君是班裡最高的男孩。升旗儀式上,因為有男生缺席,周宇君向前跳了幾個空位與我並列。
陽光下,周宇君半眯著眼睛,望著天上那輪滾燙的火球,身體輕微搖晃,在金色的光芒里露著燦爛的微笑。這一刻,仿佛成為永恆。
這時,開學已經幾個星期,我和周宇君都有想對彼此說第一句話的打算。
周宇君嘴角泛著羞澀的笑容,白淨的臉上出現微微紅暈,一隻手不好意思揉著頭髮,支支吾吾地念叨一個“嗯”字。是太陽將他塑造成一個害羞的男孩。那些關於他的差評仿佛只是傳說。
“你的……雙腿……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起快跑呢?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嗎?你感覺……痛嗎……”
我被許許多多的問句包裹得呼吸困難,心生委屈。我不知道周宇君第一次說話竟然是這樣,微笑在我臉上逐漸變得僵硬,我只想逃跑。
我沉默不語,僵硬的微笑讓我感覺很狼狽,把臉轉到了一邊。幸好集會很快結束,我逃進了人群里。
(二)
周宇君就像是天生的惡作劇專家,他總是在剪女孩子的長頭髮、弄翻男孩子的椅子和舞弄掃把上找到樂趣。甚至用一把小螺絲刀偷偷摸摸地將一個後排哥們兒的桌子的螺絲釘取下來。上課時,那位哥們兒的桌子轟然坍塌,書本筆盒全部陷下去,隨之倒塌在地上,一片狼藉。周宇君突然哈哈大笑,昭示他的陰謀得逞。
周宇君無時無刻都在微笑著,與其說是刻意的,都不如說是情不自禁。周宇君的微笑,就像嬰兒那般,暗含天真。在忙碌的學習中,我已經淡忘了那天操場上的不愉快,依然用我的方式發現周宇君的滑稽之處,直到周宇君來給我道歉。
周宇君依舊吞吞吐吐,聲音極小:“對不起……我好像不該那么問你……”見我沒反應,他馬上加了一句,“是老師讓我來給你道歉”
“老師?老師怎么知道?”
“她那天就在後面站著,她都聽見了。”周宇君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你……沒看見老師。”聲音又降了下去。
“喔。”如果有一面鏡子我就可以看到自己與周宇君一樣紅的臉蛋了。
我後悔沒有問他:要是老師沒聽見,你就不道歉了?
至少,有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聽老師話的乖孩子。
周宇君把藏在身後的漫畫書拿出來,“我給你看這個。我再問一個為什麼,好不好?”
周宇君的‘好不好’剛一說出口,我就“撲哧”笑出了聲。
“我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所以就這樣了……”很久以後,我才告訴他。那是因為我發現周宇君有些地方的確非同尋常,而我感覺,他和我有相似之處。
“喔。”周宇君如有所思地低下頭,紅撲撲地臉上漸漸收斂了笑容。
周宇君真的不是一個壞孩子。但是,這一點很難被人發現。
他總是不斷地給班裡製造麻煩:故意把黑板刷放在黑板最高處,把老師批改了的和還沒批改的作業混在一起,故意把同學的鉛筆插進花盆裡直到筆芯弄斷……甚至故意把紅墨水倒進別人的水杯里。在這個團結一致反抗老師的班級里,只有周宇君是一個特殊人物。從此以後,我們班出現了一個壞現象:同學告狀只告周宇君,老師發火首先沖周宇君。
“你喜歡看我的漫畫書嗎?”周宇君問我。聲音很小。周宇君對每個人都這樣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就像一隻蚊子。包括上課回答問題的時候,他一樣像個女孩子羞羞答答地說話,久而久之,老師很少讓他起來回答問題了。
“嗯,好看。”我的臉很快像被火燒了起來,其實我根本沒看。我總是在所謂高大上的文學書里打轉。
“嘿嘿。”又是那樣純真無邪,對我來說極具殺傷力的微笑。
周宇君的笑容使我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我用我細緻的眼光漸漸地發現了一個與別人所觀察到不一樣的周宇君。
在我做值日的那天,周宇君十分出乎我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幫你提水。”
“你不會幹壞事吧?”我開玩笑道。
“不會啊。”他微笑,一隻手騷著頭髮認真地說。
結果,他搖搖晃晃地把水從一樓提到四樓,水灑了一身,水桶里的水只剩了一半,自己卻成了一隻落湯雞。
然後,那一整天我都興奮地在班上宣揚:今天是周宇君幫我提的水。但是沒有人對此作出我所希望的反應,就像周宇君用他的小螺絲刀主動修好自己弄壞的桌椅甚至修好班裡壞了很久的工具,每個人始終都那么平靜,似乎這就是他應該做的,可是這對周宇君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另一些同學則輕描淡寫地說:“喔,下次我幫你提。”
我只想多讓幾個人知道周宇君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三)
在周宇君眼裡,我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每當我在學校收到快遞寄來的樣刊,他都好奇的翻閱著,直到驚奇地看到我的名字。
“是語文老師叫你寫這些作文的嗎?”周宇君長長的睫毛下面,掩蓋著似嬰兒般純真而明亮的眼睛。
那時我們剛上初一,我和語文老師還不熟悉,周宇君的問題把我搞得暈頭轉向。
“我和語文老師還不認識呢。”
周宇君撓著自己的頭髮妄圖蓋住紅彤彤的臉:“我——+是說你的國小語文老師——我知道他挺喜歡你寫的作文。”
他國小在我隔壁班,那時我就經常看見他因為擾亂課堂秩序被罰站在外面。我無奈地擺擺手,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在我學習的時候,周宇君高大的身軀會突然挺立在我身邊,拖起他那完全不和他的身高成比例的聲音問我類似的問題。在他眼裡,我寫的這些文字都是老師給我布置的作業。我笑著一遍一遍向他解釋:“這是我的愛好。”
他總是上課時趁老師不注意剪女孩子頭髮,在男孩即將坐下去的時候推翻椅子,任其在地上哇哇大叫。周宇君每天重複著這些讓 自己開心卻令別人生氣的惡作劇,樂此不疲。
“請給我分享一下你的思想。”我在親眼看見周宇君把從同學抽屜里收集來的各種口味的奶昔倒進班上的水壺裡時問他。
他還是那樣沒皮沒臉地笑著。“因為這樣就會有牛奶味啊。”在班主任反覆逼問下,他說。
周宇君不知道,當他笑嘻嘻地像個三歲小孩兒天真地說出這話,同學們就把他當成了傻子。
我發現,周宇君有多動症,而且很嚴重。他比我更容易摔倒。
上體育課時,我們倆就成了同病相憐。我跑步永遠是班裡最慢的,頂多兩圈就不得不下場。周宇君呢,每個人都知道他穩定性不好,故意在跑道上用手指輕輕推他,周宇君立馬栽倒下去,剛一爬起來又被推倒……如此反覆,不光老師看不下去,就連周宇君自己也沒了力氣,只好休息。
要是安心跑,周宇君會是一個跑步健將。這是我站在初一的尾巴上才發現的,畢竟他有一雙長腿。
我坐在國旗台旁大口大口地喘氣,周宇君耷拉著腦袋走過來,看著他紅得刺眼的面部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提早退場一半原因是因為看見周宇君那一系列的滑稽舉動笑痛了肚子。
周宇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臉:“老師說——你可以早點休息,你為什麼還跑?”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你笨啊,堅持就是勝利嘛。你太搞笑了……”
周宇君背靠著升旗台,望著湛藍的天空里火紅的太陽眼睛合成一條縫,沉浸在橙色光芒里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微笑。
如果每個孩子都是天使的話,周宇君也算一個。
(四)
周宇君的漫畫書我還沒看完就還給了他,原因是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上課哼歌,隨意破壞教室里的勞動工具,揮舞掃把棍打碎玻璃……老師隔三岔五地請家長,聽說周宇君媽媽好幾次在辦公室流過眼淚。
老師將周宇君的座位從最後一排調到講桌邊,希望他有所好轉。沒過幾天,講桌上的粉筆全都變成了彩色粉末,周宇君又回到了那隻大號藍色垃圾桶的身旁。
七.六班一直傳言周宇君是個壞小子,就連新來的年輕計算機老師也對他毫不客氣。一定是老師對他的反感和同學對他的排斥,讓周宇君在心底燃燒已久的怒火徹底爆發了。
那天是星期五,被壓迫已久的周宇君在家裡偷喝了點酒,到學校後已是酩酊大醉。他一改常態,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兩眼通紅,轉瞬變成了一隻怒火燃燒到極點的豹子。他憤怒地在牆壁上猛打幾根掃把棍,沒有絲毫遲疑,直到木質的棍子斷成好幾截,周宇君跌跌撞撞出了教室正好撲倒在班主任身上,破口大罵起來。周宇君爸爸很快趕到,尷尬之餘,周宇君弄傷了班主任的額角。好不容易,周宇君被幾個高個子男生攙扶下了樓。周宇君爸爸心酸地賠笑著離開,他要帶兒子去醫院輸葡萄糖。
教室里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沉思周宇君到底怎么了。我想,如果周宇君向大家挑明他有嚴重的多動症,同學們一定會多包容他,細心照料他,就像關照我一樣。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一星期後,周宇君回來了,臉上依然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就像一個還未來得及長大的孩子那樣無憂無慮。
他已經去看過了心理醫生,我們知道。表面上,同學們都對他客客氣氣,實際上,同學們都開始畏懼他,疏遠他的人越來越多。我也離他越來越遠。
儘管我在心底里承認,周宇君的本質一點也不壞。只是我們並不了解他的確擁有小孩的天真,把他的微笑束縛得太緊。
已是炎熱的夏季。周宇君在運動會上拿到了兩張榮譽證書,我說過的他其實是跑步健將。一張運動會上的班級留影承載著周宇君最好看的微笑。
國中就像快速駛向未來的列車,結果周宇君只乘了一站就匆匆下車。關於他的回憶,只有初一。唯有這張在燦爛的陽光下的班級留影,周宇君爛漫的微笑著,算作無聲的告別。
(五)
現在。
我朝教室最後的角落望去,一排排嶄新的課外書放在哪裡,占據了曾經上課總是望著窗外發獃那個少年的位置。
我忽然記起,上體育課時我和周宇君坐在操場邊,他問我:“你幾歲才會走路?”
我說:“三歲。”我已經習慣他這樣直接地問我問題,然後平靜地回答。
我偶爾提起,我媽媽教會我走路的艱辛。周宇君一臉天真地說:“你媽媽對你真好。”
初一結束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周宇君,只是聽說他媽媽為他辭去了工作,帶他到遠方繼續學習。
如果我們還能再見,我會對周宇君說:在你媽媽的眼裡,你也一定是天使。
少年,你已去了遠方。
我只能願你,永遠都有孩子味兒。
(六)
我已經能夠正視自己的缺陷,繼續奔跑在操場的跑道上,即便落在最後。
雖然這個過程很漫長。
我知道,以後的以後,我會遇到很多像周宇君那樣需要被人理解的孩子,還會遇到很多像我自己一樣有缺陷的孩子。
我的眼光在慢慢發生變化,不管是哪一個不經意發現的角落,都必定有值得被理解的地方。
我會小心探索,再用心尋找,用我獨特的眼光發現美好。
因為,周宇君的微笑早已讓我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