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閃爍——致閆婆婆

微光閃爍

——致閆婆婆

閆婆婆坐在路邊,穿一身淡色碎花,死死地護住身前的東西。旁邊幾個穿制服的城管氣勢很大,“快點搬開,不是就沒收!”說完指了指身後的大車,收穫頗豐。“講了幾遍了安,是不是真的老了聽不見啊,這裡不準你擺攤攤!要擺在那裡去,那裡去。”順著城管手指的方向望去,是公共廁所。誰都不知道閆婆婆怎么想的,抱住那幾樣東西不鬆手,也不肯挪位置,怕是以為就這樣城管就奈她無何吧?

城管開著車子走了,來的時候車上堆座山,走的時候山上放一張破木板凳,一張小方桌。車子鳴兩聲笛,像是在炫耀,亦像是警告。閆婆婆還蹲在路邊,手已經鬆開了,抱著的幾雙手工鞋從她懷裡一股腦掉下來,中間還夾著一個放大鏡,一個小本子。有兩隻鞋子掉到了馬路上。我快步走過去,想幫她撿起來。她連忙起身,在我之前把鞋子撿了起來,緊緊地握在手裡,不安地瞟我兩眼。我討個不自在,喉頭堵得慌,掉頭走了。

走了一半後又停下來,忍不住回頭看。

閆婆婆身材小,埋著頭,抱著那幾雙鞋子慢慢地走著。碎花衣裳寬寬鬆鬆的,更襯得她瘦小。閆婆婆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夕陽與她像兩個相依為命的老人,在我逐漸模糊的視線里相融在一起。

閆婆婆怕是不記得我了。

一張小板凳,一張小方桌,銀針細線,再加一雙巧手,這似乎就是閆婆婆全部的家當。閆婆婆靠做鞋子為生,專門做那種很小的娃娃的鞋。做出的鞋樣式很多,什麼樣的鞋閆婆婆都會做,什麼樣的圖案閆婆婆也是信手拈來。男娃娃的虎頭鞋,女娃娃的兔頭鞋,綠色的龍頭鞋,紅色的繡花鞋,精緻小巧,玲瓏動人,一一攤開擺滿一張小方桌。放學回家的路邊,經常看見閆婆婆佝僂著身軀,偏著頭,把眼睛湊到針上去,把針尖刺進底板里,把底板網進鞋套里去,表情認真嚴肅,但卻又隱隱帶著笑意,就像女媧正在把泥捏成人的樣子,就像貝多芬正在把蝌蚪放進線里的樣子。閆婆婆永遠都穿著自己做的碎花衣裳,當她認真做鞋子時,遠遠看去就好像開出一堆淡淡的花,從日出開到日暮。很多時候走在回家路上,看見閆婆婆一人拿著家當踱著步子向夕陽走去,仿佛發著光。

找閆婆婆做鞋子的大都是窮人,所以閆婆婆的攤子才會在那個街口,那兒就好像紐約的貧民窟一般。多少年了都雷打不動,對面修起了公共廁所,旁邊築起了高樓大廈,風吹過雨打過城管來趕過,閆婆婆的板凳破了,桌子腿斷了,她也更老了,曾經穿過她做的鞋子的娃娃也有娃娃了,那一堆淡淡的花卻依然開著從未謝過。經常有人帶著哇哇大哭的娃娃來找她,小傢伙嗓門挺大腿腳亂蹬,但一到閆婆婆懷裡就安靜了。閆婆婆的手輕輕摸著娃娃的腳,嘴裡哼著不知道什麼調子,眼裡是說不出的愛憐。半晌,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把孩子送到主人懷裡,低下頭拿出模子讓客人選。客人們看到這裡心裡也不好受,娃娃抱在自己懷裡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只好說兩句安慰的話。

然後我便得知了閆婆婆並沒有孩子。不是孩子不在而是沒有,不是她不想要而是不能。閆婆婆沒有生育的能力。曾經有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娶了她,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不在了。 同樣重情重義的閆婆婆從此再不嫁他人。

她大概是被世界遺忘了的人吧,不知道無數個無眠的夜晚望著空洞的黑漆漆的屋子她心裡是否下著無法停息的雨?

幸好閆婆婆還有一雙巧手,於是自己端了板凳桌子在路邊擺起了鞋攤。知道她的人都為她難過,希望她能過得好一點,於是閆婆婆的生意一直都不錯。經歷過苦難的人往往心明如鏡,閆婆婆自然知道大家是照顧她的,她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把鞋子做得更好些。每一雙鞋閆婆婆都用心去做,其實鞋的價錢與閆婆婆的心血不成正比,但閆婆婆還是堅持在每雙鞋子上穿上兩個鈴鐺。於是當每雙鞋子放在你手裡時你會覺得它是有重量的,是有溫度的。

閆婆婆隨身還帶著一個小本子,那是閆婆婆的賬本。 不管閆婆婆的手怎么巧,也無法讓她走上富足之路。生活總不會風平浪靜,但閆婆婆整個人只能用清貧如水來形容。難免會有需要錢但沒有的時候,於是王家五十,劉家三十,李家四十地湊。和閆婆婆住在一起的都是窮人,誰也拿不出什麼大數字,都是些散錢。但閆婆婆堅持要記下來,仔仔細細,分錢不差,有多的錢就拿出來還。

剛剛聽到關於閆婆婆的事時,心裡被驚動不少,於是更加的羞愧,更加的覺得自己的卑微。

這要追溯到我剛認識閆婆婆。一次上學沒帶紅領巾,進不了校門,馬上又要上課了,在門口急得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螞蟻。然後閆婆婆叫住了我,問,“你是少先隊員不?”“是啊。”我心裡又急又笑,我不是少先隊員我找啥紅領巾啊?閆婆婆知道我找啥,於是把我領到她家裡。那是我第一次進閆婆婆的家,東西很少但收拾得井井有條。報紙裹起來組成帘子便成了門,灰色的牆壁掛上一雙雙小鞋子,桌子上是一小瓶散著淡淡香味的小花,用瓦棉紙做的小書架里竟放滿了書,整個小屋子竟看不出一點困苦的氣息。“上次你們來幫我打掃衛生,真是謝謝啦。來,這是紅領巾。我撿的,你別嫌。”閆婆婆從一個小箱子裡扯出一條紅領巾交給我,滿臉明朗的笑容。“以後別忘啦,閆婆婆這裡沒多了。”我接了紅領巾,謝過後匆匆下了樓。我心虛著呢,我可不記得什麼時候幫她打掃了衛生,她大概是把少先隊員的概念弄小了。

現在仍覺得那時自己多么好笑。借了紅領巾後好長時間遇見閆婆婆都繞道走,十分害怕她認出我,然後說我亂接紅領巾。但心裡仍然內疚,仍然心虛,就想著,閆婆婆那么老了眼睛應該不怎么好吧?她又是做那種專門靠眼睛的活,於是找準了機會趁她不在丟了把放大鏡在她小方桌上,這樣似乎減輕了我的罪惡感。

今天又遇見了閆婆婆,但她似乎是不記得我了。也是,一張紅領巾能把我和她拉得有多進呢?就好像今天她認為我要拿她的鞋子一樣,我在她面前永遠是卑微的。欣慰的是放大鏡她似乎依然帶著,只是不曉得她是不是在等著遺落的人去取呢。

她依然是一身碎花衣服,乾乾淨淨,貧困不潦倒。一張小板凳,一張小方桌,銀針細線,一雙巧手,再加一顆如水的心,這便是閆婆婆。

珍重。